早在二百多年前,文天祥的同乡、唐宋八大家之一欧阳修就曾说,要说四方之所聚,百货之所交,物盛人众为一都会,而又能兼有山水之美以资富贵之娱者,惟金陵、钱塘。南宋建都一百二十余年后,临安人口已超百万,城内殿阁楼台林立,市肆坊巷喧嚣,商业发达,文化气息浓厚,其繁华程度更胜当年,加上现下参加殿试的数万士子及随从进京,又正逢端午佳节前后,京城更是热闹非凡。
参加了殿试,天祥本可以陪着父亲和文璧游览山水名胜,探访寺观祠庙,品尝风味小吃,更可去瓦舍观看民间的技艺表演,什么小唱、大曲、京词、耍令、吟叫、打硬、踢弄、相扑、傀儡、舞绾、说诨话、装秀才、划旱船、耍和尚等等,那里的节目可谓百戏杂陈,勾挠着人们的胃口。
然而父亲高烧持续不退,有时竟至昏迷,已经起不了身了。文天祥一边等着发榜,一边忙着请郎中,抓药,煎药,在客栈里尽心待奉父亲。
殿试是五月初八,发榜唱名要到二十四日。中间这段时间,考官要阅批试卷,然后由主考官从中选取前十名,交宰执复审,最终由皇帝钦定高下。
自古说御试策对是君臣之间的第一次对话,盖因这是考评士子的学识水准,同时也往往是皇帝征求治世之策的一个渠道。南宋“兴文教,抑武事”,标榜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理应格外重视这“第一次对话”。南宋的第一任皇帝似乎也做到了。绍兴二年(1132),赵构要求考生直抒胸臆,放胆建言,并提示考官说:“今次殿试,对策直言人擢在高等,谄佞者置之下等。”考生张九成果真在对策中无所畏避,直击高宗软肋——恐金、听谗、纵欲、重用宦官、忘却父兄之仇,可谓一针见血,却果真被擢为第一名。
然而朝廷从来就是两张皮,更多的时候,殿试于皇帝亲览更像是一个秀场,更像是为获取一个善于“纳谏”的虚名,考生也不傻,他们因此也多为揣摩人主意向,投其所好,以表忠诚,而力避“逆龙鳞”的言论,否则,结果就可能与考试目的相背驰。
殿试的这种流弊也败坏了士风。文天祥在他的《御试策一道》中就对这种日益败坏的士风进行了猛烈的抨击,指斥学子“心术既坏于未仕之前,则气节可想于既仕之后”。入仕前只为追名逐利而学,入仕后只知道投机钻营,这些人于国于民何利?文天祥的质疑何其尖锐!可考生的命运掌握在考官手里,考官则唯皇帝的鼻息是瞻,当今理宗赵昀已不是当年的高宗赵构了,从他宠用的都是些什么人,就可看出他的好恶。文天祥在试卷中对不良学风好一通猛批,加之揭露抨击当今朝政的激烈言辞,还指望能有好果子吃吗?
幸运的是,文天祥遇到的这届主考官是王应麟。
王应麟,字伯厚,号深宁居士,九岁通六经,淳祐元年(1241)举进士。居官期间,敢于针砭时弊,建言直谏,有直声之美名。后见权臣阻斥,无可建树,遂辞官潜心于学术,著有《困学纪闻》等六百多卷,后世相传千古第一童蒙读物《三字经》,就出自他手。他在中进士时曾说:“今之事举子业者,沽名誉,得则一切委弃,制度典故漫不省,非国家所望于通儒。”后又指出,南宋大病有三:一是民穷,二是兵弱,三是财匮,归根是士大夫无耻。可见他与文天祥秉性相通,志趣相投。
文天祥的卷子到了王应麟手里,他见这篇洋洋万言策对主题峻拔,论道透彻,大气磅礴,文采飞扬,更难得的是充溢、偾张着士子的血性,挺立着士子的坚骨,便不由得叫好。他当然会毫不犹豫地把文天祥的卷子列入前十,呈送给理宗皇帝。
然而真正出人意料的,是理宗竟也看好这封卷子,他非但没有拍死文天祥,还把他的卷子从第七名擢升为第一名!
要知道,当今的理宗皇帝已然是个沉溺享乐、喜狎佞人的昏君了。
那边是国门累卵,国库告窘,他这里却是荒淫无度,穷奢极欲。为博得宠妃阎氏的欢心,他不惜耗巨资为阎贵妃建功德寺,其规模之大,用料之贵,装饰之豪华令人瞠目,百姓恨极,有人在寺内法堂鼓上用大字书一联:“净慈灵隐三天竺,不及阎妃两片皮。”一个阎贵妃却也不能满足色欲,后宫每年都要从民间挑选大量美女充作嫔妃。这也不够,还要召妓淫乐,名妓唐安安“歌色绝伦”,便被留于宫禁,她用的妆盒、酒具以至水盆、火箱都是用金银打制。理宗如此,他的宠臣董宋臣当然知道该怎么做,为满足理宗纵欲的需要,他卖力地将佑圣观建得富丽堂皇,还大兴土木建梅堂、芙蓉阁、香兰亭。理宗身边还有一个佞人丁大全,此人面呈蓝色,狠毒贪残,靠走阎贵妃和董宋臣的路子得宠。还有一个马天骥,此人在理宗的女儿结婚时,献上罗细柳箱百只,镀金银锁百具,锦袱百条,内放一百万贯的楮币,从此官运亨通。
“天下之患三:曰宦者,外戚,小人。”正如监察御史洪天赐说的,董宋臣、丁大全、马天骥依附阎贵妃,弄权乱政,脏浊纪纲,加剧了朝政黑暗,士风败坏。刚任右相的董槐是个直臣,一向坚决主张抗击蒙军的侵扰,几年前四川守军接连打败仗,他曾请缨主持四川军事。甫任右相他就直谏,说现今害政者有三:一是皇亲国戚不奉法,二是执法大吏久于其官擅威福,三是京城司不检士,将帅不约束部下,任其胡作非为,要求除去三害,其矛头直指阎贵妃、董宋臣之流。这几个人对董槐既惧又恨。丁大全以自己是台臣之便,寻机诬陷弹劾董槐,就在文天祥参加殿试后一个月,任相不到一年的董槐就被罢免。但诏书还没下,丁大全便迫不及待地在半夜调兵围住董府,把他劫持上轿,骗他说要把他抬到大理寺去,出了北门却扔下他一哄而散。有人写下“空使蜀人思董永,恨无汉剑斩丁公”的诗句发泄不满,还有人怒不可遏地在宫门上写下“阎马丁当,国势将亡”八个大字。理宗对这一切却置之不理,任由这些人为自己的享乐奔走效劳。
就是这么个宁信奸佞不用贤臣的昏君,为什么会把有违“勿激勿泛”、通篇带刺的文天祥的卷子从第七名擢升为第一名呢?
要说是理宗装,以博取一个“纳谏”的虚名笼络人心,那也太牵强了。
有人说这是因为考官原来提交的第一名更加有悖“勿激勿泛”,竟然直点董宋臣和丁大全的大名加以斥责,为理宗不容,因此理宗把他从第一名抑置为第二甲赐进士出身,而让文天祥顶替上去。但这也说不通,因为在文天祥前面还有五人,拿掉第一名,也轮不上文天祥顶替。
还有一种说法,认为文天祥在卷中主张剿灭国内盗贼以除心腹之患,正合理宗的心意。文天祥在关于盗寇与边备一题中指出,蒙古军南侵是由国内农民起义引起的,蒙古军不是不可战胜,而内部盗贼与蒙古军勾结乃是问题的症结。他于是献言道:“臣愿陛下将不息之心,求所以弭寇之道,则寇难一清,边备或于是而可宽矣。”
此说也难以站住脚,因为正如文天祥所说,“本朝以道立国,以儒立政”,实行的是守内虚外的祖法,一向把内控作为头等大事,文天祥的主张并无新意。
至于理宗为何青睐文天祥的卷子,还有一个似乎合理的解释,说是因为文天祥在策对中大谈理学,而确立程朱理学的独尊地位,把理学定为官学正统,正是理宗的功劳。
理学是在南宋儒学各派互争雄长中形成的新儒学,它的成长也历经坎坷。宁宗时的权臣韩侂胄结党营私,骄奢淫逸,受到朱熹的抨击,就把理学打成伪学,史称“庆元党禁”。史弥远开始也崇理学,但他逼死济王赵竑后,遭到理学家们的弹劾,便也反身排挤打压理学家。到了理宗,他独尊理学,跟他的身世经历有关。理宗本是赵宋宗室的远族,出身低微,他是通过史弥远为自身利益搞的政治阴谋登上皇位的,上台后又借湖州事变逼死了原皇位继承人赵竑。在上台前,理宗就师从郑清之学习程朱理学,亲政后为了稳固统治,在治国上有所作为,也为了争取士大夫的理解支持,瓦解对他的非议和反抗,又请大儒真德秀兼侍读,把“毋不敬,思无邪”作为座右铭用金字写在选德殿的柱子上,同时在全国大倡理学,并于淳祐元年(1241)下诏确立理学为道统。可以说,理学是理宗的精神支柱和统治法宝。
文天祥是江万里的再传弟子,在策对中确也深得理学要义,对理学有深刻的阐述和发挥,诸如“所谓道者,一不息而已矣。道之隐于浑沦,藏于未雕未琢之天。当是时,无极太极之体也”;诸如“茫茫堪舆,坱圠无垠,浑浑元气,变化无端,人心仁义礼智之性未赋也,人心刚柔善恶之气未禀也。当是时,未有人心,先有五行;未有五行,先有阴阳;未有阴阳,先有无极太极;未有无极太极,则太虚无形,冲漠无朕,而先有此道”;诸如“言不息之理者,莫如大易,莫如中庸。大易之道,至于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而圣人之论法天,乃归之自强不息”……凡此无不得之于气一元论自然观、朴素的辩证宇宙观等理学精要。
但要说文天祥是因大谈理学而被理宗擢升的,却显得勉强。难道别的考生能不谈理学吗?难道考官们的眼光都还不如一个理宗皇帝吗?自理学被钦定为道统,科考经义或策论,遂都以朱熹和二程的说教为圭臬,成为士子们的敲门砖,而考官也均被理学门人把持,本届主考官王应麟就是以经入仕的名儒,他们评定试卷还能有别的标准吗?
也许,上述原因都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那么还有什么别的原因能使理宗赏识文天祥的卷子呢?
笔者认为,此事有必然性,或也有偶然性。一个重要原因,恐怕要来自文天祥扣住了试题中“夫‘不息则久,久则征’,今胡为而未征欤”的策问,以法天地之不息为主题,博学而深刻地畅发了不断奋发有为、改革新政、以图振兴的施政观。
而今昏庸怠政、贪图享乐的理宗,当看到文天祥的卷子,会不会恍若回到他意气风发、改革图新的当年了呢?开初,史弥远把他从一个村童推上了皇座,无奈做了十年傀儡,绍定六年(1233)史弥远病死,才始得亲政。这时他正值而立之年,被压抑多年的能量爆发了出来。他改次年为端平元年,每日与大臣论道经邦,“中书之务不问巨细,内而庶政,外而边防,丛委 ,尽归庙堂。无一事区处不关于念虑,无一纸之申明不经于裁决”。他以“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的雄心,在政治上起用理学名士和正直大臣,经济上整顿楮币和盐业,思想文化上崇倡理学,军事上选拔良将、练兵造船、加强四川和京湖防务,全面推行史称“端平更化”的变革,并取得了值得夸口的成效。
但凡一个有过梦想的人,一个曾为梦想奋斗过的人,到了梦逝之年,他的情思免不了要在梦想和现实之间摆荡,在朝气蓬勃的当年和黄昏暗淡的今日之间摆荡,宿命感不知何时便会猝然抓住他,曾经的热血风华和激情岁月不知何时会抓住他,让他在旧梦中沉溺迷失。堕落了的、失去了锐气的理宗,当看到文天祥的试卷时,他的旧梦是否在那一刻被“法天地之不息”的火焰照亮了呢?他情感的钟摆是否在那一刻定格在那激情燃烧的浪漫年代了呢?是否就在那一刻,他触到了文天祥一颗殷切赤诚之心了呢?是否就在这一刻,他大笔一挥,把文天祥的卷子由第七名擢升为头名状元,惠幸于他,或是把他推向不幸了呢?
这是我的个人看法,可以商讨。
果真如此,文天祥的锐意进取精神在所有考生中当是最为出类拔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