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长歌正气:文天祥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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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缘情抒史 长歌正气(1)

在漫长的牢狱生活中,如果没有劝降的人、慕名探访的人和求诗求字的人登门,文天祥就像参禅入定的僧人,终日冥然独坐,沉默不语。但在宁静的外表下,他的内心却是风暴迭起一刻不息。他时时都在奋争、怀想、痛责、哀诉。他把这一切凝血成诗。

入狱不久,他即一气集杜诗二百首。

所谓集杜诗,就是依自己的处境和情感意绪,采杜甫诗句重新组合,创出合仄押韵的绝句新章,冠以小序,生发出新的意境和蕴涵。如《误国权臣》,小序曰:“似道丧邦之政,不一而足。其羁虏使,开边衅,则兵连祸结之始也。哀哉。”诗为五言二韵:“苍生倚大臣,北风破南极。开边一何多,至死难塞责。”四句诗分别注明出自杜甫的《送韦中丞之晋》、《北风》、《前出塞》、《吴侍御江上宅》四首诗。这种集句成诗的创作手法由来已久,明代学者徐师曾说:“集句诗者,杂集古句以成诗也。自晋以来有之,至宋王安石尤长于此。”然而专集杜诗,也只有北宋诗人孔平仲尝试过。

文天祥早期诗作多酬唱赠答,或吟咏闲愁,或表达隐逸意趣,“大抵《指南录》以前之作,气息近江湖”。这也反映出当时的文学氛围。南宋末期的诗歌,一方面受理学影响,以义理为正,摒弃文采,导致精神自抑,情感苍白;另一方面,因国衰敛情约性,抒山水闲情,写民俗风习日常情趣,及投谒应酬的所谓“江湖体”风行,致使“精泊沦亡,气局荒靡,澌焉如弱卉之泛绪风”。诗歌创作在整体上滑向了低谷。

然而,正如文天祥所主张的:“诗所以发性情之和也,性情未发,诗为无声;性情既发,诗为有声。之无声,诗之精;宣于有声,诗之迹。”自元军大举南侵,家国危亡之际,诗人的爱国忧患和悲苦思情在绝望中被极大地激发出来,其诗作的视野、感情和风格的格局豁然大开,崛然飙入一个全新的境界。尤其是身陷敌营、沦入流离颠沛,诗人更是直通杜甫的精神气脉,自宗杜甫在离乱中痛抒国破家亡的史笔,以雄阔慷慨而又悲凉苍茫的抒发,记录下了天崩地裂的惨痛时事和自己的血泪心史。

至元十七年(1280)八月十五中秋节这天,乌马儿带了一个人来。此人叫汪元量,字大有,号水云,亦自号水云子、楚狂、江南倦客,钱塘人。汪元量精于写诗填词,琴艺更是卓尔不群,曾是宫中侍奉谢太后和王昭仪的琴师。临安沦陷后,他携琴随三宫入燕。忽必烈惜他才华,让他做官,他不从,赐为黄冠道士。

进了牢房,一副羽扇纶巾模样的汪元量作揖行礼,作了自我介绍,说久仰文天祥的名节和诗文,特来谒见请教。文天祥也以礼相敬,说也曾拜读过先生的诗词,但觉风骨凛然,只恨无缘交往。汪元量遂从袖中取出一卷诗作,请文天祥指教。

汪元量的这卷诗也是效仿杜甫的诗史笔法,记述亡国之戚,去国之苦,其风格微而显,隐而彰,哀而不怨,唏嘘而悲。文天祥粗略浏览,见汪元量与自己意趣相投,便与他探讨起创作的体会。

文天祥为汪元量诵读了不久前写的一首《读杜诗》。

平生踪迹只奔波,偏是文章被折磨。

耳想杜鹃心事苦,眼看胡马泪痕多。

千年夔峡有诗在,一夜耒江如酒何!

黄土一丘随处是,故乡归骨任蹉跎。

这是在写杜甫,更是在写自己。自己的坎坷遭际、人格追求和对诗歌的理解,几与杜甫一脉相承,以致感到“凡吾意所欲言者,子美先为代言之”,“但觉为吾诗,忘其为子美诗也”。所以当他在狱中回顾亡国之痛,打算以诗抒怀记史时,干脆就用集杜诗的手法,谱写了一部忠愤交集贬褒肆意的“诗史”。他一共写了二百首,皆五言二韵,汇成一集。在这些诗中,他抨击了贾似道、陈宜中等奸臣专权误国,痛斥了刘整、吕文焕、夏贵等降将卖国求荣,臧否了张世杰、李庭芝等抗元将领的功过得失,颂扬了金应、巩信、赵时赏、杜浒等爱国志士浴血奋战、慷慨殉国的英雄壮举和崇高气节。同时,也记述了自己从举义勤王,到出使元营、镇江脱险、二次勤王、江西大捷、兵败被俘直至北去入狱的经历,抒发了深重的亡国之痛和黍离之悲。

文天祥在《集杜诗》的自序中说:“子美于吾隔数百年,而其言语为吾用,非性情同哉!昔人评杜诗为‘诗史’,盖其以咏歌之辞寓记载之实,而抑扬贬褒之意灿然于其中,虽谓之史可也。予所集杜诗,自余颠沛以来,世变人事,盖见于此矣。是非有意于为诗者也。后之良史,尚庶几有考矣。”事实又如何呢?《四库全书》评述此集:“每篇之首悉有标目次第,而题下叙次时事,于国家沦丧之由,生平阅历之境,及忠臣义士之周旋患难者,一一详志其实,颠末粲然,不愧史诗之目。”这个评价与文天祥的初衷是吻合的。那么以诗记史的目的又是什么呢?《集杜诗》最后一首的集句为:“茫茫天造间,高岸尚为谷。百川日东流,势阅人代速。”以诗记史的目的,就是要激励后人法天不息,奋斗不止。

文天祥告诉汪元量,入狱后的这几个月,自己每日写诗,读诗,接待或应付各方来客,有时也抓住机会向狱吏讲前史忠义传,此外就是静默独坐,在内心与亲朋好友对话,与志士同道对话,与忠义先贤对话,与皇上权臣对话,与奸佞小人对话,与强寇元酋对话。这些对话有时心平气和,有时义愤填膺,有时情深意切,有时枪来剑往,思接千里,上下千年,逼仄的牢房倒也不能完全剥夺他的自由。

说起汪元量的诗,文天祥称赞他的创作风格“风樯阵马,快逸奔放”,问他何以能如此?汪元量说这要得益于像司马迁那样行万里路,为见多识广之故。文天祥叹曰:“嗟乎,异哉!”

两人惺惺相惜,谈得十分投机。文天祥将诗留下,说要延日细读。后来他为汪元量的诗卷题跋,为之歌曰:“南风之薰兮琴无弦,北风其凉兮诗无传。云之汉兮水之囦,佳哉斯人兮水云之仙。”可见评价之高。

聊到近晚,文天祥把话题转到汪元量随身带的琴,说先生诗写得好,听说琴艺更是一绝。汪元量说承蒙丞相垂爱,不妨这就为丞相演奏一曲。说罢,就摆琴演奏一曲《胡笳十八拍》。只见他左手按如入木,右手弹欲断弦,颤动的七根弦上骤起滚滚风涛,激荡起不羁而雄浑的气魄、无法遏制的悲愤和绞肠滴血般的痛楚。文天祥知道这是东汉才女蔡文姬倾诉惨痛身世的泣血之作,感慨汪元量为自己演奏此曲的良苦用心。他俯仰吟咏,击节伴和,深深地沉浸到了旋律的意境之中。

一曲奏罢,文天祥夸赞汪元量弹得出神入化,感人至深。两人遂又聊起《胡笳十八拍》的情感蕴涵和蔡文姬的悲苦命运。汪元量见文天祥对《胡笳十八拍》感同身受,青睐有加,便提议他按《胡笳十八拍》的琴谱写一组诗。文天祥欣然应诺。

等到一个多月后,汪元量再次来狱中探访时,文天祥拿出了组诗《胡笳曲》。这组诗也是集杜诗而成,也是十八拍,每拍八至十四句不等,格律虽与蔡文姬不尽相同,情调却相激。诗中抒发了宋亡及自己被俘后的见闻和思绪感受。如写元军的破坏和杀戮造成的后果:“中天月色好谁看?豺狼塞路人烟绝。”“恸哭秋原何处村?千村万落生荆杞。”“江头宫殿锁千门,千家今有百家存。”“汉家山东二百州,青是烽烟白人骨。”写内心的苦闷:“欲问长安无使来,终日戚戚忍羁旅。”“身欲奋飞病在床,时独看云泪沾臆。”“胡骑长驱五六年,弊裘何啻连百结。”“冬至阳生春又来,口虽吟咏心中哀。”写丧亲之痛:“我已无家寻弟妹,此身那得更无家。”“离别不堪无限意,更为后会知何地。”“自有两儿郎,忽在天一方。胡尘暗天道路长,安得送我置汝傍。”“断肠分手各风烟,中间消息两茫然。”尽管《胡笳曲》全诗笼罩着“江风萧萧云拂地,笛声愤怒哀中流”的凄惨悲戚,诗人仍一如既往地心念故国,以“胡雁翅湿高飞难,一箭正坠双飞翼”、“自断此生休问天,看射猛虎终残年”的铿锵诗句,表达了与敌人斗争到底的坚定意志和决心。

读罢《胡笳曲》,汪元量已是泪流满面。文天祥认为有的句子尚不妥帖,又与他切磋推敲了一番。改定后,汪元量说要将此诗珍藏于家,请求文天祥再亲笔录写一份。文天祥当即誊写一遍相赠。

又至近晚,乌马儿催促再三,汪元量方起身。辞别时握着文天祥的手,勉励他尽节,“必以忠孝白天下”,并表明自己“将归死江南”。果然,至元二十五年(1288),年已十八岁的瀛国公赵 入吐蕃学佛法,其母全太后入正智寺为尼,王昭仪去世,他侍奉的宋氏遗室已分崩离析,便上书忽必烈请求南归。获准南归后,他组诗社,过潇湘,入蜀川,访旧友,后于钱塘筑“湖山隐处”,行踪飘忽,被时人称为“神仙”,终老山水。他记叙亡国之情的诗集《水云集》,亦被称为“诗史”。

除了《胡笳曲》,汪元量还获赠了文天祥的其他一些诗作。文天祥每日读诗、写诗、编诗,也常抄写自己的旧作,赠送给慕名来求诗求字的人。这些诗作出了监狱,包括北人在内,被人们在私下里争相传诵。有的诗作远传到了南方,被南宋遗民寄以情思,推崇备至,比如《哭母》一诗,有南人按照“及泉会相见,鬼神共欢喜”的诗意,绘出《鬼神欢喜图》,又被大量临摹投赠,以褒扬文天祥的名节。但也有署名文天祥的伪作混杂其中,这些诗作“虽有才学,然怪其笔力不能操予夺之权,气索意沮”,与文天祥忠愤感发的丹心碧血之作气韵殊异,人们“深疑其语,后乃知叛臣在彼谀虏嫉公,或伪其歌诗,扬北军气焰,眇我朝孤残,怜馀喘不得复生之语,杂播四方,损公壮节”。这种为讨好新主子践踏忠义的伪作不经推敲,一识即破,只能反照出叛臣卑鄙无耻的嘴脸。

汪元量读了从狱中带出的诗,写了一首《读文山诗稿》,曰:“一朝禽瘴海,孤影落穷荒。恨极心难雪,愁浓鬓易霜。燕荆歌易水,苏李泣河梁。读到艰难际,梅花铁石肠。”汪元量极为精准地写出了文天祥被俘后的精神境遇,写出了他诗作中的凛然气节和铮铮铁骨。

其中“恨极心难雪,愁浓鬓易霜”两句,不仅反映出文天祥的苦难内心,也反映出狱中的恶劣处境。

囚室宽仅八尺,深不足三丈,门窗低矮狭窄,终日不见阳光,空气流通不畅。到了夏季,室内闷热难当,暴雨来临更是积水成灾。入狱头一个夏天的五月,一场大雨把牢内变成了泽国。第二年(1281)的五月十七日深夜,又是一场暴雨,积水顷刻间漫过了床榻,文天祥只得起身在水中站着。他大声呼喊狱卒,不知是被风雨遮掩还是装作听不见,狱卒全不理会。黑暗中老鼠从墙根洞穴里逃出来,像鱼一样泼剌乱窜,最终都溺死水中。他在水中站了一夜,天亮后,狱卒才过来开沟排水,积水宛似破塘决堤哗哗奔泻。

积水排走了,午后暑热升腾,蒸笼般的室内弥漫起污浊的水汽、烂泥的土气、炎热的日气、柴灶的火气、腐仓的米气、腥臭的人气、厕所和死鼠的肮脏污秽之气。不要说在这里吃饭睡觉,就是跨进来一步都令人作呕。这让他想到,在如此恶气充塞的环境里生活,不染上疾病才怪,而凭自己的虚弱之躯,却能泰然处之,安然无恙,这是什么原因呢?

不仅如此,他自殿试对策时就犯颜直谏,抨击时弊,此后一路忠直为国,守正不阿,上书乞斩董宋臣,乞斩吕师孟,讥刺贾似道,因此受到权贵的打击压制,先后五次被罢官。自外族入侵奋起勤王后,又受到留梦炎、陈宜中和黄万石等人的诬陷阻挠,甚至遭到李庭芝的追杀和张世杰的排挤。至身陷敌营,更是抗辩伯颜,漠视阿术,诗拒张弘范,舌战阿合马和孛罗,因而备受凌辱和牢狱之苦。这期间还经历了镇江走脱,空坑兵溃,五坡岭被俘服毒自杀,目睹厓山宋亡海战,北上绝食与万里行役,家人被俘或死于战乱等种种磨难。

经历了如此令人难以承受难以想象的命运折磨,他非但没有丝毫的动摇,反倒抱定死节报国的信仰,愈加以法天地之不息的精神,“独行其志,坚力直前,百挫而不折,屡踬而愈奋”,依然是大义凛然、岿然不动地挺立于天地之间。

这是为什么?文天祥自问,究竟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自己,鼓舞和激励着自己?

北宋哲学家、理学创始人之一张载说:“太虚者,气之本。气有阴阳,屈伸相感之无穷……阴阳之气,散则万殊,人莫知其一也;合则混然,人不见其殊也。形聚为物,形溃反原。”文天祥完全接受这种气本原之说,早在《御试策一道》中就写道:“臣请溯其本原言之:茫茫堪舆,坱圠无垠,浑浑元气,变化无端。”又说:“臣窃惟天一积气耳,凡日月星辰风雨霜露,皆气之流行而发见者。”他认为宇宙万物的本原是“元气”,世间的一切包括人,都是在气的运行中产生和发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