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长歌正气:文天祥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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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金石之性 誓不降元(1)

大都自古称燕,金朝曾在此建都。忽必烈即大汗位后,随政治重心南移中原汉地,下诏改燕京为中都,定为陪都。建立元朝后,又将中都改为大都(突厥语称汗八里,帝都之意),将上都(开平)改作陪都。大都于至元四年(1267)开始破土动工,经过十余年的兴建,文天祥在石嵩的押解下进城时,所经之地但见米市、面市、金银珠宝市、铁器市,还有牛马市、骆驼市及歌台酒馆林林总总,呈现出一派繁华的京城气象。

十月初一当晚,一行人来到京城有名的会同馆,打算在此住下。馆人三句两句一问,却把他们拒之门外,说这里只接待投降的宋官,不留住犯人。费了一番周折,文天祥被安顿在一家小驿馆狭小的偏屋里。

头天晚上,馆人对文天祥爱答不理丢冷脸子,第二天突然来了个大变脸,又是张罗换房间,又是置办美味佳肴,殷勤奉迎好似款待上宾。问馆人原由,说是丞相孛罗吩咐的。这么说,昨晚的闭门羹也是孛罗刻意安排的了?文天祥意识到一场短兵相接又开始了。他拒不领情,不吃美味佳肴、不睡阔房大床,身穿宋朝的衣冠面南而坐,一直坐到天亮。

果然,孛罗有步骤地展开了劝降攻势。

头一个被驱使上阵的是留梦炎。孛罗想得不错,留梦炎与文天祥相似,也是才学拔萃的状元宰相,让他来劝降可谓有榜样作用。岂不知留梦炎是文天祥最不齿的一类,当年文天祥入卫勤王,他勾结陈宜中和黄万石横加阻挠,文天祥到临安后,又被他打发到平江府。留梦炎从来就是个投降派,元军破独松关便私自逃回衢州老家,衢州陷落即向元军投降。文天祥哪有耐心听这种人说道,留梦炎刚一开口,文天祥就劈头盖脸把他臭骂了一通。过后仍不解气,又写《为或人赋》斥讽:

悠悠成败百年中,笑看柯山局未终。

金马胜游成旧雨,铜驼遗恨付西风。

黑头尔自夸江总,冷齿人能说褚公。

龙首黄扉真一梦,梦回何面见江东。

诗中的江总和褚公是什么人?前者是南朝时梁人,曾任梁太子中舍人,陈灭梁他入陈任尚书令,隋灭陈他又到隋朝做官;后者是南朝时齐人,早先娶了宋武帝的女儿,当上尚书右仆射,后来襄助肖道成篡位,当上了尚书令。你留梦炎是个什么玩意儿?不就是这类没有气节的小人吗?!竟还好意思来劝我,看你有何脸面见江东父老。滚!早点滚得远远的去吧!

留梦炎不中用,孛罗又遣赵 来劝降。赵 在德祐二年(1276)与全太后一起被押到大都,去蒙古上都见忽必烈,被削去帝号,封为瀛国公。孛罗以为,赵 虽然才九岁,说不出个什么来,但他是你文天祥的故主,你不是个忠臣吗?君臣之道不会不顾吧?好,就叫你的皇帝来劝你,看你怎么办?果然,文天祥一见赵 ,便将他请于上位,自己面北跪下便拜。但没容赵 开口,文天祥便痛哭流涕地连声说:乞回圣驾,乞回圣驾!

乞回圣驾,是让他回住处去呢,还是让他回南方去重建抗元营垒呢?赵 茫然不知所以,只有怏怏离去。

南宋叛臣和废帝劝降不成,便升级为元朝的平章政事阿合马上阵了。

阿合马是个回族人,因善于理财被忽必烈重用,此时正权倾朝野,不可一世。他带着一大帮随员呼呼啦啦来到驿馆,进了馆就高踞堂上,喝令传文天祥问话。

文天祥来到堂中,不卑不亢地作了个揖,然后不紧不慢地在对面落座。

阿合马见惯了宋臣低眉下眼的孙子样,像文天祥这般大胆的还是头回遇到,顿时皱眉不快,劈头就问:“以我为谁?”

你以为你是谁?文天祥从容应答:“适闻人云,宰相来。”

阿合马骤然提高音量,喝问:“知为宰相,何以不跪?”

文天祥讥诮一笑,反问道:“南朝宰相见北朝宰相,何跪?”

好你个文天祥,你有几个胆子?身为囚徒还敢自称宰相,与自己平起平坐。阿合马强按住怒火,奚落道:“你何以至此?”

文天祥自有道理,针锋相对地说:“南朝早用我为相,北可不至南,南可不至北。”

阿合马再无高招,只是一味地以势压人,对左右说:“此人生死尚由我。”

文天祥早已誓死,以死相胁无异于侮辱,不听此话便罢,听得此话霍地站起身,说:“亡国之人,要杀便杀,道甚由你不由你!”

阿合马一路盛气凌人,企图给文天祥一个下马威,岂料大失所算,文天祥根本不吃这一套,反倒把自己逼上了犄角旮旯。阿合马连劝降的话都没逮到机会讲,就气急败坏地打道回府了。

十月初五,张弘范班师还朝的第二天,便被孛罗、阿合马召去合议对付文天祥的事。两下里议论了文天祥被俘时与到大都后的表现,都认为劝降不可能达到目的。孛罗、阿合马主张改用硬的一手,通过肉体折磨来消解文天祥的意志。当日中午,文天祥就被押至兵马司(今北京东城区府学胡同),套上木枷,捆住双手,投入了土牢。

兵马司是主管巡捕盗贼、拘禁囚犯的部门,把文天祥送到这里,就撕破了面皮,把他实实在在当囚徒对待了。兵马司封存了他带来的衣物钱银,每天只给一钱五分的伙食费。饭要自己做,炉子就搁在枕畔。从老家吉州跟来的张弘毅在附近找了个地方住下,每日办了饭菜送来,都一概被狱吏挡回。条件艰苦还不算,狱吏还呵斥他戴着枷锁灌园,想着法子折腾他。在阴暗寒冷尘土扑扑的土牢里,他身上很快生出虱子,长出了癞疮和痈疽。

文天祥不怕死,甚至盼着早死。但他渴望的是慷慨就义,是轰轰烈烈的死,像这样不死不活被囚在土牢里经受折磨在他看来比死更难受。下到土牢,他写了《己卯十月一日至燕,越五日罹狴犴,有感而赋》组诗,诗中流露出这样的情绪:“黄粱得失俱成幻,五十年前元未生。”又云:“亡国大夫谁为传?只饶野史与人看。”这似乎有些悲观:自己一生的努力都成了黄粱一梦,如今被囚深牢与世隔绝,指望谁来写传呢,自己纵有壮烈之举,恐怕也只能靠野史留诸于世了。

但这种内心的波动并不能左右他的志向。他在组诗的开篇就说:“直弦不似曲如钩,自古圣贤多被囚。”次又云:“此处曾埋双宝剑,虹光夜指楚天低。”他的人生就是要在毁灭的时候绽放,有什么梦碎不梦碎!这组诗写于入狱最初的一段时光,共十七首,其第十六首写道:“久矣忘荣辱,今兹一死生。理明心自裕,神定气还清。欲了男儿事,几无妻子情。出门天宇阔,一笑暮云横。”他仍坚定不移地在云虹境界追盼着天地大节。

被捆手枷颈关了十余日,看看不起作用,只得解开了捆住文天祥双手的绳索。双手刚获自由,他便要来纸墨给文璧写绝笔信。结尾处写道:“入幽州,下之狴犴,枷颈锁手,节其饮食,今已二十日。吾舍生取义,无可言者。”

十一月初二,除去颈上木枷,系上铁索。初五,被带到了枢密院。

让文天祥纳闷的是,到了枢密院并无人过问,只空转了一趟便被押回。初六又空转一趟。初七、初八依然如此,一直没跟枢密院官员照面。其中原由,你就琢磨去吧。

这回是孛罗亲自登场了。

到了十一月初九,文天祥被押到枢密院,只见大堂和两庑枪棒森严,杀气腾腾,孛罗高踞大堂正中,张弘范坐次位,两旁列坐院判、院签等枢密院高级官员,极尽威势。

文天祥走到堂中,仍像一个月前见阿合马那样,不卑不亢地作了个长揖,就挺身昂首以待。

堂上一个通事(翻译官)长唤:“跪——”

文天祥大声说道:“南之揖,即北之跪。吾南人行南礼毕,可赘跪乎?”

这一句话就让孛罗坐不住了。孛罗是什么人?他的袓父与父亲因效忠成吉思汗有功,被擢拔为怯薜,他因此得与忽必烈的儿子多吉一起读书,后成为忽必烈的随身翻译、将军,直到升任丞相。所谓怯薜,是成吉思汗钦点的贴身护卫,多为建国有功的勋贵家族子弟世袭,享有特殊的地位和特权。孛罗自小就养成了盛气凌人的脾性,一个亡国旧臣见自己竟敢不跪,还振振有词,顿时心头上火,喝令左右强迫文天祥下跪。

一班如狼似虎的差役扑上来,有的抓住手,有的按住脚,有的用膝盖顶背,把文天祥强拧成下跪的样子。文天祥索性坐在地上,就是不跪。

文天祥边挣扎,边愤而抗议:“如此是刑法耳,安所谓礼?”

通事传孛罗的话问:“汝有何言?”

文天祥激愤地说:“天下事有兴有废,自古帝王以及将相,灭亡诛戮,何代无之?天祥今日忠于宋氏社稷,以至于此,幸早施行。”

通事又问:“更有何语?止此乎?”

文天祥还是那个话:“我为宋宰相,国亡,职当死!今日拿来,法当死,何复言?”

通事犹豫间刚要开口,孛罗举手制住,问道:“你道有兴有废,且道盘古王到今日,是几帝几王?我不理会得,为我逐一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