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长歌正气:文天祥传
19235700000023

第23章 历难闯险 镇江走脱(1)

德祐二年(1276)二月初九,文天祥在料峭的冷风中登上了北行的船。

跟随他上路的有十一人,有路分金应,总辖吕武,帐前将官余元庆,虞候张庆,亲随夏仲,帐兵王青,仆夫邹捷、李茂、吴亮、肖发,此外,还有一个杜浒。上月十九日,在文天祥的府第,宾客们聚在一起议论文天祥该不该去元营洽降,陈志道等人都说去了好,唯独杜浒断然以为不可,陈志道不知怎么想,竟然气势汹汹地把杜浒赶出了门。现在果然如杜浒所料,文天祥被元军扣留,并押解北去,这一去必是凶多吉少。当时慷慨陈辞的宾客们都去哪儿了?陈志道也不知所终,唯独杜浒不请自到。在元军围逼京城的危急时刻,杜浒自发募兵四千,别人不找,单投文天祥帐下,而今又主动要求随往,使得文天祥大为感动,大感宽慰,赞他“天下义士也”。杜浒被宋廷临时授了个礼兵部架阁文字,即管理档案的官职。

船沿着京杭运河北行,第二天泊谢村。岸上传来鸡叫声,这是沿途第一次听到鸡叫,也就是说第一次到了有人家的地方。

文天祥决定就在此处逃走。他悄悄通知杜浒,约好在凌晨行动。

原来,伯颜逼他跟随“祈请使”去大都,他坚决不从,想以一死彰显志节,但在最后时刻,是家铉翁的一句话改变了他的主意。家铉翁对他说:“死伤勇,祈而不许,死未为晚。”意思是自杀不是勇者的行为,到了大都还有抗辩报国的机会,如不成再自决也不迟。

如果是别的人劝他,他不会理睬,独家铉翁可以。二月初五,小皇帝退位后,伯颜命诸执政大臣签署以宋廷三省、枢密院名义下的投降檄文,传谕各州郡归附大元。宰执们都乖乖地在谕降檄文上署了名,唯独家铉翁就是不签,惹得叛臣程鹏飞翻了脸,当场要把他捆起来带走。家铉翁毫无惧色,呵斥道:“中书省无缚执政之理!”家铉翁是个忠勇的硬骨头。其他几个是什么人?“贾幸国难,自诡北人,气焰不可向迩。谢无识附和。吴老儒畏怯不能争。刘狎邪小人,方乘时取美官,扬扬自得。”而“惟家公非愿从者,犹以为赵祈请,意北主或可语”,因此“冀一见陈说,为国家存一线,故引决所未忍也”。

但文天祥放弃自杀,答应北去,并不是要到元廷上去同忽必烈理论高低,而是受家铉翁启发有了新的想法。他告诉家铉翁,他想在北去的途中寻机脱逃,回头寻找益王赵昰和广王赵昺以图兴邦,召回勤王军义士再举抗元。

入夜,船上鼾声四起,眼看着行动的时间一点一点迫近,谁知到二更时,河面忽然驶来一条舟船,上载二三十名元军,有个姓刘的百户跳过船来,把文天祥等人赶到他的船上。见刘百户操中原口音,文天祥开始还想疏通他,刘百户哪里肯依。原来,他和家铉翁在出发前的对话,被贾余庆听了去,并向伯颜告了密,还献计说,文天祥是个危险人物,到了北方应将他囚禁在沙漠中。上路后,贾余庆仍不放心,又撺掇负责押解的元将铁木儿对文天祥严加防范。铁木儿不敢大意,就在这天早上,他亲自驾了一条船赶来,命一个千户把文天祥揪扯到他的船中。这个千户名叫命里,是个回族人,长得高鼻深目,脸上须毛挓挲。他对文天祥推搡辱骂,态度异常凶暴,文天祥愤懑难捺,各随从见状无不忍辱流泪。

文天祥在谢村逃走的计划就这么流产了。谢堂却通过唆都向伯颜行贿,在这儿被放了。

船继续前行,二月十一日晚泊在了留远亭。元兵在亭旁点燃篝火,备好酒菜,让祈请使上岸与众元将一起喝酒。

文天祥说得不错,贾余庆和刘岊都是卖国求荣的卑鄙小人,几杯酒下肚,他俩就装疯卖傻地竞相向元将卖乖。贾余庆疯言疯语骂个不停,把宋朝有头有脸的人物骂了个遍,竭力向元将乞欢,而元将则报以嘲笑。刘岊则津津有味地用淫言浪语取悦元将,也遭元将斜眼鄙夷。叛将吕文焕对此丑态实在看不下去,叹息道:“国家将亡,生出此等人物!”降将尚且慨叹,文天祥更是悲愤不已。

元将虽鄙视,却也被逗得来了兴致,干脆将此当作佐餐取乐的节目,从船中叫来一个村妇,要她跟刘岊睡觉。这村妇也是个不要脸的,叉开双腿一屁股就坐到刘岊怀中,元将们又起哄要她搂抱刘岊做交媾的动作。家铉翁憎恶唾骂道:真是衣冠扫地,殊不可忍!文天祥怒写《留远亭》,痛斥贾、刘一个是“甘心卖国罪滔天,酒后猖狂诈作颠,把酒逢迎酋虏笑,从头骂坐数时贤”;一个是“落得称呼浪子刘,樽前百媚佞旃裘,当年鲍老不如此,留远亭前犬也羞!”臭他个百年千年。

二月十四日,船到平江。抚今思昔,文天祥对驻守平江时,朝廷严令他去援救独松关,以致叛将献城投降,仍耿耿于怀,愤愤于心。元朝宣抚使安排了酒菜和妓女,在接官亭设宴接待,文天祥称病卧在船上,拒绝赴宴。

这时,几个早早等候在码头上的平江府旧官吏要求上船拜见,许多老百姓得知文丞相路过,也围拥到岸边,个个涕泪横流。此情此景让他不禁百思交集,感慨万千:

楼台俯舟楫,城郭满干戈。

故吏归心少,遗民出涕多。

鸠居无鹊在,鱼网有鸿过。

使遂睢阳志,安危今若何?

若不是朝廷严令催促,我定会像张巡、许远为阻截安禄山叛军死守睢阳(河南商丘)那样,就是城中粮绝,杀马、煮树皮,甚至捉麻雀老鼠充饥,也要战斗到底;如能把元军阻在平江,临安能否保住也未可知,就是像张巡、许远那样被俘殉国,也比今天做阶下囚强呀!

文天祥在平江深得民心,这本又是一个脱逃的时机。押解的元军却也嗅到了不祥气息,生怕出事,只停留了一个多时辰,便匆匆解缆开船,还派三百骑兵沿运河两岸护送,在夜暗中一口气急奔九十里。

船到无锡,想起十八年前陪弟弟文璧去临安考试经过此地的情形,如今山河依旧,国是全非,无尽悲凉涌上心头,写下诗句“夜读程婴存赵事,一回惆怅一沾巾”,表达自己的心志和无奈。

船过五木,想起部将尹玉、麻士龙和五百勤王义士在此浴血奋战、为国捐躯,胸中卷起万顷波澜,写诗“中兴须再举,寄语慰重泉” ,决意要以复兴宋室来告慰九泉之下的忠魂。

船经常州,也写诗抒怀,为守城军民顽强抵抗、“壮者睢阳守”叫好,又为元军陷城后嗜血杀戮、“冤哉马邑屠”而肝肠摧裂,发出“苍天如可问,赤子果何辜”的呼喊,痛责敌人的野蛮行径。

一路北行,一路煎熬。煎熬着文天祥内心的,还有苦于找不到脱逃的机会。

启程后第十天,二月十八日,到了江南运河北端的镇江。文天祥更是焦急万分,因为再往北去,就进入了元朝控制的地界,脱逃的机会将荡然无存。

此时,元朝大将阿术为阻击两淮宋军进援临安,正坐镇瓜洲,与镇江隔江相望。听说宋廷祈请使到了镇江,感到自己在这个大事中不能缺席,马上邀请他们渡过江来一见。文天祥虽是被当作危险分子押送元大都的,但由于他的特殊身份和名望,也在被邀之列。

阿术有勇有谋,西讨南征打了百余仗,皆临阵勇决,所向摧陷,自倨甚高。而今作为胜利者接见失败者,自然是骄横傲慢,不可一世。贾余庆、刘岊这种小人的巴结奉迎是可想而知的,就是吴坚和家铉翁也不得不趋势应酬。可文天祥偏不买账,自始至终怒目而视,一声不吭。阿术要他们以祈请使的名义给李庭芝写劝降书,众人都签了名,唯文天祥不予理会。阿术看出文天祥心有不服,又无计可施,对押解的人说:“文丞相不语,肚里有偻罗。”由于瓜洲与扬州等地的宋军对峙,为防不测,相见后又把他们送回镇江听候发落。文天祥写《渡瓜洲》以记:

眼前风景异山河,无奈诸君笑语何?

座上有人正愁绝,胡儿便道是偻罗。

文天祥肚里是有“偻罗”,在谢村没逃走,在平江也没走成,后头还有机会吗?他并没有放弃最后的努力。

回到镇江,元军安排祈请使住在镇江府衙中,文天祥不愿跟贾余庆、刘岊这些丑角朝夕相见,更重要的是要避开众多视线,他看到吴坚因病留在船上,便也托故返船,住到运河岸边一个叫沈颐的乡绅家中。

沈颐家不像府衙有那么多元兵守卫,派来监视的王千户,虽“狠毒可恶,相随上下,不离顷刻”,连睡觉都与自己“同卧席前后”,但文天祥仍能避开他,与杜浒、余元庆密谋脱逃的事。《指南录·定计难》记道:

至镇江,谋益急,议趋真州(江苏仪征)。杜架阁浒与帐前将官余元庆实与谋。元庆,真州人也。杜架阁与予云:“事集,万万幸;不幸谋泄,皆当死,死有怨乎?”予指心自誓云:“死靡悔!”且办匕首抉以俱,事不济,自杀。杜架阁亦请以死自效,于计遂定。

要逃跑,首先要确定往哪儿逃。长江南岸都被元军占领,只有江北还有宋军控制的重镇。文天祥想到了扬州。淮东制置使李庭芝镇守扬州,他坚决抵抗元军的围攻,多次杀死劝降元使,烧毁招降榜文,朝廷降元后,他仍死守城池,元军带来谢太后的降元诏书,他也拒不奉诏,在城墙上对招降使说:“奉诏守城,未闻有诏谕降也!”投营先投帅,扬州应是首选。

余元庆认为不可,说阿术拥重兵坐镇瓜洲,正堵在镇江和扬州之间,要穿过阿术的封锁线去扬州难上加难。他主张去真州,真州现由安抚使苗再成把守,虽在镇江上游,须溯江而上,但真州就在江北岸边,元军无法形成严密的防守。余元庆就是真州人,熟悉周边情况。文天祥、杜浒觉得有道理,便决定逃往真州。

指心盟死誓,持匕表决心。或者脱逃,否则就是一个死。

脱逃的故事惊心动魄,困难重重。

要逃往江北,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条件是要先搞到船。这却又是最大的难题。船倒是有,长江两岸舳舻如林,连亘不绝,小划子也不少,但战时都成了军用物资,被元军征用或被严加管制,百姓手里无船。文天祥被王千户身前身后盯着,行动不便,找船的事就靠杜浒和余元庆张罗。为了找船,杜浒每天喝酒装醉,疯疯癫癫的,碰到物色中的对象就东拉西扯跟人家聊,聊到国是如见对方显出丧国之情,觉得可以相托,就把他拉到一边,赠以银两,告以密谋,请求帮助找船。可一连找了十多个愿意相助的人,事情却始终没有办成。

杜浒买酒装疯也不是全无收获。镇江没有城墙,元军在街头巷尾设了许多关卡,从住所到江边有十来里路,没有向导是走不出去的。杜浒结识了一个养马的老兵,每天请他喝酒,还送他钱,老兵答应带路,说有一条避开哨卡的路,只须穿过三四条小巷,就可到达一处荒野,离江边就很近了。可是杜浒无法搞到船。

一晃八九天过去了,船还是没搞到。看风声好像祈请使很快就要开拔,如果开拔只有以一死报国了。

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就在这节骨眼上,余元庆遇到一个故交,巧在此人正是为元军管船的。余元庆几句话略一试探,知道此人虽替元军做事,却心在宋廷,就把计划和盘托出,承诺事成后为他请封承宣使,并赠银千两。这位老友一口答应,但说:“吾为宋救得一丞相回,建大功业,何以钱为!”只要求文天祥给他写个批帖,作为日后凭证。文天祥得知喜出望外,写诗感慨道:“经营十日苦无舟,惨惨椎心泪血流。渔父疑为神物遣,相逢扬子大江头。”楚平王杀了伍子胥的父兄,还要杀伍子胥,他逃到江边走投无路时,一位大义渔父奇迹般地出现了。当年伍子胥赠宝剑,而今文天祥赠批帖,以感谢重义轻利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