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急之下,贾似道几次向度宗奏请,要求亲赴前线巡边,说:“荆襄绎骚,士不解甲者再岁,以文德声望智略,高出流辈,仅能自保。今一失之,奚所统帅?知诸名将器略难齐,势不相下,仓卒谋帅,复难其人。兵权不可一日无所归,边务不可一毫有所误。” 可他也知道,度宗是终日离不开他的。度宗果然也屡屡拒绝了他的请求。
国家危亡紧急,犹如皇宫周围已燃起了大火,你皇帝小儿竟还整日宴饮,搂着嫔妃淫乐!文天祥忧天下之忧,要求度宗振作起来,“无一息不当用功”,以拨乱本、塞祸源。度宗哪能听得进去?又哪有能力听得进去?不单文天祥,度宗身边多有朝臣劝谏,轻则不听,重则招祸,如史馆检阅黄震轮对时,向度宗指出时弊有四:民穷、兵弱、财匮、士大夫无耻;请罢给僧道度牒,收其田所入,以纾民力。惹得度宗大怒,将他赶出了朝廷。
言者谆谆,听者昏昏,荒淫低能的度宗油盐不进、依然故我。
文天祥这次入朝,是江万里举荐的,可他于四月到达临安时,得知江万里已辞去相位。
江万里辞相是因为同贾似道处不下去。吕文德病死后,朝廷调李庭芝接任京湖安抚制置使,督师救援襄樊。蒙军在围攻襄樊的同时,也切断了南宋军队的援路。“天下大势,首蜀尾淮,而腰膂荆襄,自昔所基重也”,襄樊一旦被破,南宋防线将全线崩溃。江万里万分焦急,多次请求派兵增援。贾似道出于私心,对他的提议一概否决。自己这个左相形同虚设,江万里忍无可忍,愤而要求辞职。
这已不是江万里第一次官居贾似道手下,也不是第一次因为不能忍受贾似道要求辞职了。
早在开庆元年(1259),江万里就投到时任京湖宣抚大使的贾似道幕下任参谋官,后贾似道入相,他也跟着入朝做官。起初,贾似道爱他有才,想把他培养成自己的亲信,但很快发现他不是唯诺之徒,遇事有主见,办事并不在意自己的眼色,便因言论不合解了他的职。度宗即位后诏求直言善谏之士,咸淳元年(1265),江万里又入朝任同知枢密院事,由于看不惯贾似道为所欲为,便于同年七月奏请归田,未允。次年正月,贾似道又以辞职要挟度宗,度宗哭着拜留他,江万里上前大叫不可,阻拦道:“自古无此君臣礼,陛下不可拜,似道不可复言去!”再次触怒贾似道。还有皇帝摆经筵时,每问经史及古人姓名,贾似道都犯傻,江万里偏要逞能代答,搞得贾似道又羞又恨。江万里与贾似道每每相忤,不得已四次上书求退,下放到湖南做官。
当年吴潜反对立赵禥为太子,贾似道撺掇理宗罢了他的左相。仗着拥立赵禥当皇帝有功,加上皇帝低能,如今的贾似道更是飞扬跋扈、权倾朝野,擅政程度甚于秦桧、史弥远。一次,贾似道召集百官议事,忽然厉声说:“诸君若非似道拔擢,安得至此!”众人都不敢作声,唯有礼部侍郎李伯玉反驳说:“伯玉殿试第二名,平章不拔擢,伯玉地步亦可以至此。”贾似道怒而一巴掌把他打出了朝廷。
贾似道早不把江万里放在眼里了,你才当了几天左相就乞祠,那就按你的旧职提举洞霄宫,赋闲去吧。
刚抵京的文天祥见江万里辞去了相位,心意落寞,便前往看望恩相,并写了《临岐饯别》一诗:
圣恩优许力求田,把酒临岐饯一杯。
台阁是非远已矣,乾坤俯仰愧何哉?
竟追范蠡归湖去,不管胡儿放马来。
强圉倘殷如孔棘,也应定策救时危。
在文天祥心目中,江万里“都范(范仲淹)、马(司马光)之望于一身”,评价其学问名节说:“修名伟节,以日月为明,泰山为高;奥学精言,为天地立心,生民立命”。但他对江万里辞相不无抱怨,认为当此蒙军入侵之时,当以自己的智慧参与决策、拯救国难才是。
他们不免要谈贾似道,为在国难危重之时由他把持着军政要枢而深感忧虑。
没承想事隔不久,文天祥便也与贾似道直接交恶,受到了贾似道的打击报复。
文天祥是怎么与贾似道交恶的呢?
咸淳六年(1270)六月,贾似道突然又称自己病了,要求退休回绍兴。这还了得,贾似道是度宗的主心骨,在大敌当前内外交困的当口,听说贾似道要走,低能的度宗一下变得六神无主,赶紧叫右丞相马廷鸾、同签书枢密院事赵顺孙出面劝阻,同时自己下诏挽留。这起草诏令的事,正好轮到兼任学士院权直的文天祥头上。
贾似道辞职退隐的把戏已玩过多次。咸淳元年(1265)三月,度宗刚当上皇帝,贾似道在理宗下葬后,即借口援引惯例,上章要求辞去相位,也不管度宗答应与否,径自回到他在绍兴府的私第。然而,不久他就被朝廷的大轿抬回了临安,因为他在辞相的同时,暗地里又指使荆湖安抚使吕文德谎报军情,称蒙古军攻打下沱(湖北枝江县东南)甚急,搞得度宗惊惶失措,直感到离开了贾似道一天也不得安生,赶紧派人跑到绍兴府求他归朝。这无疑是给了度宗一个杀威棒。见这一招颇灵,咸淳二年(1266)正月,贾似道又要弃官,度宗竟不顾君臣名分哭泣拜求,在江万里的斥责下才得以收场。咸淳三年(1267)二月,又故伎重演,又把度宗搞得哭哭啼啼地哀求。咸淳四年(1268)五月重新来过,度宗跟着重新来过。这回,咸淳六年(1270)又来了。
贾似道玩这套把戏,一是想通过要挟度宗,抬升自己的权威,获取更大更多的权力和好处,同时因为他推行公田法、推排法,得罪了许多官僚和将领,在统治集团中陷入孤立,想借此转移矛盾,减轻压力。他的目的达到了,如咸淳元年(1265)四月,度宗特授他为太师,封魏国公;咸淳三年(1267)二月,又授平章军国重事,位在丞相之上,准他一月三赴经筵,三日一朝。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因此只要这出戏一上演,为皇帝起草诏令的官员就知道该怎么做,无非是配合贾似道,奉承颂扬他一番。
但这次碰到的是文天祥。
景定二年(1261)初任京官时,文天祥虽然给贾似道写了一封不卑不亢的信,但对他的印象并不算坏,甚至觉得他还是个能相。
当时正值鄂州解围不久,贾似道一面隐藏着一个弥天大谎,一面指使同党门客撰文编书吹嘘他的战功。一个叫廖莹中的门客编写了一本《福华编》,其中一阕《木兰花慢》咏道:
请诸君著眼,来看我,福华编。记江上秋风,鲸漦涨雪,雁徼迷烟。一时几多人物,只我公,只手护山川。争睹阶符瑞象,又扶红日中天。因怀下走奉橐鞬,磨盾夜无眠。知重开宇宙,活人万万,合寿千千。凫鹥太平世也,要东还,赴上是何年?消得清时钟鼓,不妨平地神仙。
贾似道被吹成以手护山川、扶红日的旷世奇才。还有,他力推公田法和打算法,为朝廷敛财、缓解财政危机,遏制军中将帅贪污、擅用军费,确乎颇见成效。这也是朝中称他周公、魏公,度宗极度依赖他的部分原因。
可时间一长,文天祥不仅看到了远处的他,也看清了近处的他;不仅看到了正面的他,也看清了背面的他;不仅看到了他的表面,也看清了他的内心。
贾府与皇宫相隔着西湖,文天祥亲眼看到,早晨上朝的钟声响过,贾似道才下湖。船不是撑过来的,是系在一条粗缆绳上,由十几个壮夫推动绞盘拉过来的。更荒唐的是,贾似道还带着蟋蟀上朝议政,廷上不时传出虫鸣声,有一次蟋蟀从他的水袖里跳出,居然跳到了皇帝的胡须上。
文天祥知道,而今襄樊已经危在旦夕了,贾似道仍怠于政事,公文由胥吏抱回家,包括前线送达的边报,全由门客廖莹中、堂吏翁应龙裁决,他顶多是签个名。他自己拥着一群娼妓、尼姑和旧宫女,整天在西湖上游乐,被嘲为“朝中无宰相,湖上有平章”。或者同酒朋赌友在一起,日夜喝酒淫戏。一天,他趴在地上与群妾斗蟋蟀,一个熟悉的赌友见之调侃说:“这就是平章的军国重事吧?”他居然还笑,还不生气。为了玩,他可以不择手段,他酷嗜宝玩,谁有好东西不给他,就会被治罪,为得到随葬余玠的一根玉带,竟然掘坟开棺取夺。如果有谁败坏了他的玩兴,他下手极狠。一姬妾的哥哥想入府门,搅扰了他,就下令把人家捆起来扔进火堆。另一姬妾倚楼望见俩少年,夸了一声美哉二少年,贾似道说:好,我让他们来聘娶你。过了一会儿,贾似道召集诸姬妾说:刚才收到俩少年的聘礼。打开一看,竟是那个姬妾的头颅。
至于贾似道在朝中独断专行,笼络亲信,排除异己,不要说耳闻目睹江万里等人的遭遇,文天祥自己在被他的反复捉弄中,便有切身体会。
贾似道的所作所为证明他是个假道学家,他推行公田法、打算法背后的动机,就不能不让人生疑。他要求亲征前线,谁又知会不会指使人向皇帝巧言劝阻呢。
因此,当文天祥替皇帝草拟诏书时,绝不去曲意吹捧,而是奉行公道直道,义正辞严地拟写了两稿。第一稿说贾似道去职有违人心,不同意他去职,要求他“尚鉴时忱,永绥在位”,措辞还算委婉。而第二稿就没那么客气了:
周公相成王,终身未尝归国。孟子当齐世不合,故致为臣。盖常情以去就为轻,惟大臣以安危为重,苟利于国,皇恤其身?若时元勋为我师相,先帝付托,大义所存;太母留行,前言可覆。胡为以疾而欲告休?药惟医所以辅精神,惟安身所以保国家。古者之赐几杖,虽当七十,而不得引年:我朝之重辩章,虽年九旬,而尚使为政。勉厘重务,勿困眇怀!所请宜不允。
文中显有批评之意,说像周公、孟子这样的贤人,都以国家安危为重,不以身体原因言退。古代大臣七十岁还不得引退,我朝年过九十者还在问政。你贾似道不过五十多岁,身为师相,何以借口有病而告退呢?有病可以吃药,安身本为保国。还是勉力工作吧,不要只想着自己。
宋朝的规定,凡草拟之诏令,先要经“当国”过目,再送皇帝,贾似道把得更严。文天祥知道送给贾似道必经篡改,偏不送他,而是直送度宗。这样做倒不是怕他篡改后对他有什么利,满朝的恭维够他受用的,文天祥这样做,就是要声张公道、直道,就是要表达对你贾似道胡作非为的不满。
他当然知道这会招致贾似道的打击报复,影响自己的仕途,但他不在乎。几年前任江西提刑秉公道执法,触犯了宵小之人,被黄万石弹劾罢官时,他曾赠与相命先生杨桂岩一首诗,表达要想留取清名就得准备招祸的胸臆。这次离任宁国府来临安前,又遇到了那位相命先生,并再赠他一首诗:
贫贱元无富贵思,泥涂滑滑总危机。
世无徐庶不如卧,见到渊明便合归。
流落丹心天肯未?峥嵘青眼古来稀。
西风为语岩前桂,若更多言却又非。
本来是为了报效国家而非利禄富贵出来当官的,岂料几次出仕屡被罢官或调任,有的任期只一个多月,甚至还未上任即被罢免,仕途如同雨后湿滑的泥途步步藏着危机。世上既然没有像徐庶那样举贤荐能的人,不如学诸葛亮高卧南阳躬耕陇田;如果见识有如陶渊明,能不为五斗米折腰,就应该辞官归隐。但怀着赤子之心想归隐,上天能答应吗?而有经验、有眼力的识才之人却又少之又少。你也别说什么鹏程万里、前程远大的话,免得弄得人心烦。
当官,还是不当官,是一对矛盾。文天祥的态度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能当就当,不能当就不当。
虽然文天祥绕过贾似道,但在诏令下达前,贾似道当然要先看到。文天祥草拟的诏令当然不合他意,于是他指使别的直院官按照自己的意思重拟诏令,并当然地为皇帝所采用。
诏令一出,文天祥十分气愤,立即上奏章,“引先朝杨大年在翰林草诏,以一字不合真宗圣意,明旦援唐故事,学士做文书,有所改为不称职,当罢,因亟求解职,丐祠引去”。贾似道一怒文天祥草拟诏令不给自己看,二怒没有吹捧自己,心里恨得要死,暗地里指使台臣张志立弹劾文天祥,表面上却假惺惺出面慰留,还装模作样地对改用诏令解释了一番。早就领教了贾似道阴险狡诈的文天祥不为所动,再次上奏求去,不等批复就整束行李准备出发。
罢免令下来了,罢免了文天祥的所有官职,甚至连祠禄都不给。
这是文天祥第三次被逐出官场,第四次被罢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