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湘西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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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听雨楼,娄听雨(3)

“张老板辛苦了。戏排到这里我想差不多了。过几天,我打算在这听雨楼唱个堂会,唱这出《武家坡》。等日子定下来,还要劳动张老板的大驾。”戏排完了,娄听雨说了这些话。说话时,脸上没得一点表情。

“复礼恭候!张某人恭候!”倒是张复礼笑容满面地对娄听雨点着头。

“请二位师父陪张老板这里吃顿便饭,我就不奉陪了。”娄听雨说话时,脸上依然毫无表情。安排过后,她便自个儿上楼去了。

排戏过后,娄听雨就一直在筹划着为父亲唱生日堂会的事。这样的堂会,已经有六年没唱了。如今,她爱上汉调,成为一名坤票,就是想要为父亲唱上一出。为了这一天,她费尽心思学了一出《武家坡》。而今最大的问题,是她没能找到适当的坤角配戏,找的却是一位男票作搭档。还特意把人家请到听雨楼来排演了一盘。一个年轻的寡妇,和素不相识的男人合演一出夫妻对子戏,父亲能够接受吗?若传到了祖母和大娘的耳朵里,她们又会怎样?娄听雨后悔了。找不到配戏的坤角,应该继续找,怎么把一个大男人请来排戏。到头来,把自己推向了为难的境地。事情若不了了之,她就要在那湘西油商面前食言。更难以启齿的是,她对于那个湘西汉子,总有一种莫名的牵挂。见着这汉子,心里就觉得舒坦。这汉子离去了,心里就觉得空落落的。这种状态,在丧偶的五年间,她是从来也没有过的。娄听雨感到惶恐,更感到一丝隐约的幸福。她在反复思考,与那位湘西汉子在这听雨楼里共襄丝竹,父亲能同意吗?

这天,娄汉祥来到听雨楼,见了女儿问道:“雨儿!戏学得怎么样了?”

“还不错。学了戏,女儿要为您唱个堂会。”娄听雨说。

“哈!雨儿怎么想起要为爹爹唱堂会?!”娄汉祥问。

娄听雨说:“爹爹六十大寿,娄公馆里摆寿筵,听雨楼里唱堂会。”

“好!难得雨儿的孝心,爹爹高兴。”娄汉祥高兴地说。

娄听雨的眉尖却掠过了一片阴云,她低声说:“女儿是想替妈妈表示一点她的心意。”

娄听雨的一句话,使娄汉祥的眼圈顿时发红。他立刻陷入痛苦的沉思,好半天才喃喃地说出一句话:“要是你妈还在,那该多好!”

娄家父女泪眼对泪眼,许久都没有说话。对亲人的思念,对往事的回忆,都闪灼在迷离的泪光之中。父亲的慈爱深了一层,女儿的依恋增了一分。过了好久,娄汉祥才眨了眨泛红的双眼,对女儿露出了一个勉强的微笑,问道:“这些日子学的什么戏?”

“《武家坡》。”娄听雨轻声说。

“《武家坡》,好戏嘛!学得怎么样了?”娄汉祥是很懂戏的。

“比起牡丹花来,还差那么一点点。”娄听雨悄皮地说。

“不错,票了几天戏,晓得牡丹花了。只有你爹爹小时候见过他唱戏,你是见不到喽!”娄汉祥问女儿:“说说看,比起那个牡丹花来,你还差哪一点?”

娄听雨嘟着嘴巴说:“女儿是说着玩的。一个不起眼的坤票,哪能和牡丹花比呀!只是学了戏,又没得个配戏的人,堂会就唱不成,觉得有点儿丧气。”

娄汉祥说:“那还不容易,请余师父出马,到坤班帮你找个女须生,再排一排,对对场口,然后在听雨楼为我祝寿,为我唱堂会。”

“女须生余师父去找过了,没找着合适的。”娄听雨丧气地对父亲说。

“不会吧!应该是找得到的呀!”娄汉祥说着,便安慰起女儿来:“嗨!一时找不到不要紧,再慢慢找,汉口的坤班那么多,总会找得到的。等找到了搭档,请余师父好好给你把戏排一排,再唱堂会也不迟嘛!”

娄听雨揣摸着父亲的话。按照父亲的意思,与她配戏的搭档,只能是坤角。而她找来的,偏生是一个男角。纸是包不住火的。不如把事情挑明,倒要看父亲是个什么态度。

“爹!有件事情我事先没有跟你说,说出来,你不会生我的气吧!”娄听雨麻起胆子轻声说。

“鬼搞鬼搞什么事,你说,我不生气就是。”娄汉祥说。

娄听雨怯生生地对父亲说:“我找了个男角跟我配戏。”

听了女儿的话,娄汉祥像吃了封喉没药。这鬼崽的胆子真比天大!好半天,才蹦出一句问话:“那男角是个什么人?”

娄听雨回答:“一个湘西来的油商,在鹦鹉洲上开了一家顺庆油号。”

“顺庆油号?!是不是跟一个叫詹姆斯的英国人做生意的那家湘西油号?”娄汉祥问。

“对!就是这家油号,老板叫张复礼,也是个票友,戏唱得蛮好的。爹爹你认识他?!”娄听雨趁机将张复礼向父亲介绍一番。

娄汉祥生气了,带着责备的口吻说:“雨儿,你好糊涂啊!一个寡妇家,怎么能随便跟一个男人配戏呢?事情若是传了开去,叫你爹爹的脸面往哪儿放!”

娄听雨长到二十三岁,第一次受到父亲的责备。她没想到事情会有这样严重,连忙解释:“其实,女儿也晓得,按照自己的身份,和一个男人唱戏是不妥当的。只是想到,要是没人配戏,就唱不成爹爹的生日堂会了。正好那位张老板也学了一出《武家坡》,女儿也就糊里糊涂,把他请到家里来排了这出戏。”

娄汉祥没有再责备女儿,只是在屋里缓缓地踱步。很明显,他是在思索着处置这件事情的办法。过了好一阵,他才以平缓的口气说:“不要再和这位张老板来往了。若是找不到合适的坤角,堂会就不要唱了。”

“张老板那里,怎么向人家交待?”娄听雨问。她放心不下那个湘西汉子。

娄汉祥说:“这个你不用管,爹爹会作安排的。”

第二天大清早,瑞风船行的一位管事便到了顺庆油号,指名道姓要找张复礼老板。张复礼已经好些天没到庄上来了。张复万听说是“瑞风”的人,不敢怠慢,立刻亲自去芳草第找人。张复礼吃过早饭,正准备过江去霓裳社。听说是瑞风船行有人找,便急忙到了庄上。管事见了张复礼,显得十分客气。在油号的里间,那管事说明来意:“敝人前来约见张老板,是受我家老爷的指派。”

娄汉祥派人来约见,简直是喜从天降。张复礼受宠若惊地说:“多谢关照!多谢娄老爷关照!”

“张老板早些天可曾去过听雨楼?”

“去过呀!去过。”

“是去和娄小姐排戏?!”

“是的。是娄小姐请鄙人前去排了一出《武家坡》。”

娄家管事说:“我家老爷得知此事,很是生气。当然,这件事是小姐考虑不周。她只想为老爷唱生日堂会,就顾此失彼了。事情虽有不妥,老爷丝毫也不怪罪张老板。老爷的意思是,事情到此打止,生日堂会不唱了。张老板费力劳神,得到这样的结果,实属无奈。老爷特意着在下前来,向张老板表示歉意。”

张复礼意识到听雨楼的排演,也确实有点儿荒唐。自己怎能和一个江汉名门的小寡妇搭档演唱夫妻对子戏呢?管事此行的本意,无非是不想让此事声张出去。他对管事说:“先生言重了。事情虽由小姐所起,鄙人也有欠妥之处。请先生转告娄老爷但放宽心,这件事就到这里打止,以后决不会节外生枝。”

管事说:“如此就多谢张老板了。我家老爷让我知会张老板,自明年春销开始,‘瑞风’每年在宝号订货五百桶,请择日前往签订合约。签约之后,‘瑞风’就是宝号的客户了。”

“瑞风”每年五百桶油的订货,对于“顺庆”来说,简直是喜从天降。张复礼却高兴不起来。订货是附加了条件的,他再不能和娄听雨同台演出,甚至再也见不到她了。霓裳社的初会,听雨楼的排演,给张复礼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年轻寡妇的音容笑貌,举手投足,仿佛都在传递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信息。如此美好的一切,都仅仅是为了一份合约而倏然逝去。获得一点蝇头小利,失去的却是他正在渴求的感情。五百桶桐油合约算个哪样!能与那女子合演一出《武家坡》,他愿以五千桶桐油作为代价。然而,这样的机会已经不存在了。

送走“瑞风”的管事,张复礼没精打采地对张复万说:“请万叔明天到瑞风船行去一趟,已经讲好了,同他们签一个五百桶油的合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