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湘西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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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陪灵的伢儿(3)

“娘!您劳累了一天,还在挂惦着爹爹。让大姐陪你去睡吧!这里有我和龙儿,您尽可以放心。”张复礼说。

“这就对了,让龙儿和你一同陪灵。”张王氏老泪纵横地说:“这些日子,只有我的龙儿遭了孽。有龙儿这样孝顺的伢儿,是张家的家门有幸啊!”

松英说也羡慕地说:“复礼!金莲!你们养了个好崽,真是前世修啊!”

张复礼说:“娘!大姐!这些事情复礼都已经晓得。龙儿小小年纪,代父陪灵尽孝,大家都在夸奖他。我这做爹的怎能不感动。我是看他实在太累了,才要他回房去歇息。他有孝心,奶奶又发了话,就让他再陪爷爷这最后一晚吧!”

张复礼说的每一句话,刘金莲都听得真切。他这样夸奖龙儿,是从来没有过的。这其中固然有对老娘的敷衍,但也看得出,龙儿这些日子的表现,也着实让他受到了感动。这伢儿自出生以来,从来也没有得到过父亲的怜爱。但愿这堂丧事,能成为改善他们父子关系的契机。

“金莲,我们走,陪灵是男人的事。”张王氏说着便和松英、金莲一同离开了丧堂。

三更敲过,丧堂里惨淡的烛光,在晚风中摇晃着。满堂的挽联、挽幛在忽明忽暗的烛光里,显得格外阴森。张复礼环视着丧堂,目光移到那漆黑的灵柩时,背皮一紧,再次落下了凄楚的眼泪。

“睡吧!龙儿。”张复礼说。

“莫忙,睡之前还要给地府灯加油。”龙儿说着,便为灵柩下的地府灯,添上了满满一盏清油,又把灯拨得通亮。

“爷爷,爹爹从汉口回来了,今夜和龙儿一起来陪您。这里点了灯亮,给您照路,你放心往前走,不会摔跤的。”龙儿走到灵柩前,流着泪,对着爷爷轻声说,仿佛爷爷真的能听见。

张复礼依然流着泪。他也学着儿子的样,跟父亲说起话来:“爹!礼儿在这里陪着你,你就放心往前走吧!”

四更的梆声,飞过窨子屋的高墙,传到了张恒泰的丧堂。

“龙儿,睡吧!这些天你都没睡好,爷爷有我陪着。”

“爹,你睡吧!昨晚你淋雨走夜路,一夜没睡。”

“睡吧!我们一起睡。”

“一起睡,好。”龙儿说:“我们睡做一头,和爷爷睡做一头。”

陪灵尽孝的父子,并排躺卧在三合土上的竹凉席上面。张复礼侧转身子,仰望着父亲的灵柩。由于要等他从汉口回转,请龙法胜给父亲的尸身“封”了“臭”。棺盖现在还不能开。要等到明晚封棺时,他才能与父亲见最后一面。这龙法胜的法力还真不错,“秋老虎”天气,尸身放了半个月,竟然没有一点异味。白天,他在丧堂见到龙法胜,想起了那年的元宵节,想起了他的徒弟,那个跳《乌龟讨亲》的火儿。

“龙师傅,火儿呢?”

“有点事情,回龙家垴去了,夜里他会来。嘻!少老板,亏你还记得他。”

“几好的伢儿,怎会不记得。听说他跟龙儿认了老庚,是吗?”

“是啊!他俩个认老庚,本来是不般配的。老夫人硬要他们认,也就只好手长衣袖短──高攀了。”

花灯会上,火儿出现在他的面前,完全是鬼使神差。火儿同龙儿认老庚,更是不可思议。事实告诉他,火儿才是自己真正的亲骨血,此刻睡在身边的,是与自己并无血缘的伢儿。身边的龙儿已经香甜地睡着了。

张复礼一点睡意也没有了。他从竹席上爬起,坐在灵柩边的一张板凳上,一边吸着水烟,一边流着眼泪。这泪水,既是为父亲的故去而悲痛,也是为自己的不幸而伤情。一桩不该缔结的婚姻,一句不该编造的谎言,酿成了一杯苦酒,他一世人生也吞咽不尽。芳草第里的女伶,在女儿玉凤出生以后,又接连两次怀孕,而且都是他所希望的男孩。第一胎,生下来便得了三朝风,夭折了;第二胎,遇上难产,为了保全大人,落得个死胎。郎中断言,她以后再也不会有生育了。张复礼从头凉到了脚下,被那女伶唤起的生活热情,也消逝殆尽。如今,父亲撒手人寰。从此以后,婆娘在浦阳,带着一个名义属自己,实际是别人的儿子,外加一个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女儿;丈夫在汉口,守着一个女伶,和一个不能为张家传宗接代的女儿。这女伶纵然如花似玉,却再也生不出伢儿。顺庆油号的生意即使再红火,张家赚的银子即使再多,这种生活又有什么意思呢?张复礼伤心的泪水,禁不住如同串珠断线,簌簌地跌落。

“少老板,人生不能复生,伤心也是枉然。你的一片孝心,足以告慰张公的在天之灵。”

声音从背后传来。张复礼回头一看,是老司龙法胜在说着劝他的话。他的身后,站着一个气宇轩昂的伢儿。张复礼一眼就看出,这伢儿便是火儿。他虽和龙儿是同年所生,却比龙儿高出了半个脑壳。那少年老成的眉宇间,隐约地渗透着张家人的影子。从这伢儿身上,他仿佛又看到了黑夜里的一丝光亮。

“龙师傅,多谢你。”张复礼出自礼貌,先谢师傅,后问徒弟。他重又把面前的火儿打量一番,说:“这伢儿想必就是火儿罗!”

“我是火儿,给少东家请安!”火儿对着张复礼鞠了一躬,显得不卑不亢。

“同龙儿认老庚的是你?”

“是我。”

“少老板,高攀了!”龙法胜连忙补了一句。

“钱财归钱财,仁义归仁义。我同龙儿是好弟兄。”火儿的讲话,表示他并不认为是高攀。

“好崽!”张复礼手往火儿的肩头上一拍,不自主地叫出了声来。他第一次这样称呼自己的儿子。继而问火儿:“那你该怎么称呼我?”

“同年爹!”火儿脱口而出。

称呼里有个“爹”字,张复礼得到了些许的满足。

龙法胜带火儿来丧堂,是来为“封臭”加码,让“封臭”的巫术发挥长久的效力。半个月了,都一直没得事。到了最后,必须精心打理,才不会功亏一篑。龙法胜从神龛上取下那杯“雪山水”,重念了一遍《雪山咒》,又放回神龛。接着,他用一根神香在那块风干猪肉的上下点着、划着。站在一旁的火儿,聚精会神,听着师父的每一句诵念,看着师父的每一个手法。这当口,张复礼自是不便掺和的。就在这时,他看了看竹席睡熟的龙儿,一个奇想,突然在他的头脑中闪现。当师徒二人法事完毕,行将离开丧堂时,被张复礼叫住了。

“火儿,你慢点走。”

“同年爹还有哪样吩咐?”

“你既然同龙儿认了老庚,这位归天的老人,你该怎样称呼?”张复礼指着停放在丧堂的灵柩问。

“他是我的同年爷爷,就跟我自己的爷爷一样。”

火儿的一句话,说得张复礼心花怒放。他就地滚龙,追问着火儿:“既然跟你自己的爷爷一样,你该怎样表示你的孝心?”

火儿被问住了。一个学艺的小巫,他能对归天的同年爷爷表示怎样的孝心呢?这件事他真还没有想过。

“你看,龙儿睡在这里做哪样?”张复礼问。

火儿回答:“在为爷爷陪灵尽孝。”

“那你呢?”

“我?!”

“你就不应该对同年爷爷尽孝吗?”

龙法胜猛地明白了,说:“少老板,你是要火儿为同年爷爷陪灵尽孝?!”

“是啊!我听说同年爷爷在生时,也是非常喜欢火儿的。趁着天还没亮,也让他陪陪同年爷爷吧!”张复礼说。

龙法胜受宠若惊,赶紧对火儿说:“火儿,蒙少老板看得起,你快睡下去,陪一会儿同年爷爷。他老人家在阴冥之中会保佑你的。”

火儿点了点头,便走到竹席边,挨着龙儿身边睡了下来。这时,张复礼连眼睛也不眨,直看着火儿,心里有说不出的舒坦。这个位置,本来就应该是这伢儿的。老父亲真正的孙儿,终于睡到了他的身边。这时候,龙儿突然醒了。他侧身一看,睡在他身边的不是爹爹而是火儿。他蹭地坐了起来,冲着火儿大声说:“快起来!快起来!你怎么睡在这里?”

火儿也跟着坐起,说:“是同年爹爹要我睡在这里的。”

龙儿立刻对父亲说:“爹爹!你怎么啦?陪灵的人,必须是亡者嫡亲的子孙,火儿怎么能够在这里陪灵?”

张复礼说:“火儿是你的老庚,你的爷爷不就是他的爷爷吗?”

龙儿说:“爹爹!你怎么这样糊涂?你让火儿陪灵,奶奶晓得是要骂人的。”

对于龙儿的话,叫张复礼一时语塞,回答不上来。一旁的龙法胜见这般情景,赶紧招手,叫火儿起身。火儿无所适从,嘟哝着嘴巴起了身。

“火儿,真对不住,这是有规矩的事,乱来不得。你莫放在心上,我们还是好弟兄。”龙儿只得这样对火儿说。

顷刻间发生的事情,将张复礼置于了尴尬的境地。当他还没有回过神来时,龙法胜已经带着火儿离开了丧堂。这时,天已经大亮,龙儿也起身了。对于爹爹让火儿陪灵,龙儿实在无法理解。他一边收拾地上的竹席,一边含着泪眼对父亲说:“爹爹!只有龙儿才是您的亲骨肉……”

张复礼没有应声,只是无奈地点着头。他的心里,却在隐隐地作痛。世上的事情,竟然如此颠倒!假的变成真的,当了陪灵的孝子;真的变成假的,被赶出了丧堂。这时的张复礼,就如同一根鱼剌卡在喉咙里,咽也咽不下,吐也吐不出。过了好一阵,他才强忍苦痛地向龙儿交待:“龙儿,爹爹一时犯糊涂,让火儿在这里陪灵。这件事,就你晓得,莫跟奶奶说,也莫跟妈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