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湘西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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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5章 国之殇(3)

乾坤大,日月长,将军战死在沙场。独脚云霄拜五岳,忠魂飘荡走五方。东岳齐天仁圣帝,泰山顶上是家乡;南岳司天昭圣帝,衡山顶上是家乡;西岳金天顺圣帝,华山顶上是家乡;北岳安天玄圣帝;恒山顶上是家乡;中岳中天崇圣帝,嵩山顶上是家乡……

傩歌在夜空中回荡,立刻吸引了许多看客。人们纷纷涌向街道对过的傩坛。傩歌声里,十二个扮演独脚云霄的巫师,凭着一条腿的跳跃,配以手中祖师棍的挥舞和支撑,做着各种整齐划一的动作。他们在五方五位,分别摆出“岩鹰晒翅”、“鹞子翻身”、“犀牛望月”、“猛虎跳涧”、“金鸡独立”等不同的姿态。这一联串的单腿跳跃组合,是舞蹈,也是武术。每一个形象逼真的身段,无不体现出死难者的惨烈与悲壮。

“请问年伯,他们怎么只用一只脚跳?”。提问的是丁通判。

印秀才回答说:“这出戏原本只有一个角色:一个在战场上被砍断一条腿而阵亡的将军,死后被封为‘独脚云霄’的傩神。今夜是来了十二个坛门,图个热闹,便有了这十二个独脚云霄同台献艺的情景,如果不是为罗大将军的灵柩过境浦阳镇,十二个坛门同来陪灵,这样的场面是绝对看不到的。”

“真是壮观无比啊!”甄千总赞不绝口,而后问道:“独脚云霄这样唱着‘五岳’舞蹈,又是什么意思呢?”

印秀才回答说:“这是独脚云霄在‘拜五岳’,又叫做‘五岳归位’。”

甄千总又问:“归位在哪里?”

“归位在傩坛。”印秀才回答。

只有毓贤一直没有做声。他独自一人,把脸扭过一边,泪水簌簌地往下流。最后,他竟然失声痛哭起来。

“贤儿,你是怎么了?”印秀才问。

毓贤泪流满面地说:“见这些独脚云霄,我就不由得想起了大沽口的南炮台,想起了牺牲在那里的弟兄;想起了阵地上到处都是被炸断的手,炸断的脚……”

在场所有的人,都为毓贤的真情所动,落下了伤心的泪水。

十二个独脚云霄的舞蹈,由五个方位的跳跃,变换成众星捧月的队形。戴着面具火儿,正突显在中心的位置。他趁势来了个单腿原地飞身旋转。这时,巫师们演唱的傩歌,也进入了尾声:

五方五岳都拜到,江山永固万年长。五岳殿前立宝座,独脚云霄坐傩堂。

这时,扮演独脚云霄的巫师们,簇拥着火儿,在傩歌声中走向傩坛。在傩坛前,火儿摘下面具,所有的巫师跟着也摘下面具。锣停鼓歇,一曲终了。所有的巫师都齐聚到傩坛前,对着神龛上的花台作揖。花台里,正供着那根缠有白线和黑线的筷子。

“这根筷子,就是独脚云霄。”印秀才介绍说。

“花台里供奉筷子,我在浦阳的一些人的家里见好象也见到过。”丁通判说:“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要用筷子代表独脚云霄,而不是用别的?这筷子上怎么又缠着白线和黑线呢?”

印秀才说:“火儿,这其中的缘由你最清楚,你来禀报丁大人、甄总爷。”

“火儿听从印老师吩咐,向各位大人禀报。”火儿说:“这筷子一根,形同独脚,筷子是用来吃饭的;这黑白二根纱线,寓意阴阳,纱线是用来缝衣的。筷子缠上黑白纱线,就成了独脚云霄的金身。阴阳协调,衣食无忧。独脚云霄是我们湘西独有的衣食之神。”

“啊!原来是这样。这位师傅,你让我们长了见识。”甄千总赞不绝口地说。

丁通判感慨万千,他对印秀才说:“年伯,这就是屈老夫子的《国殇》啊!”

印秀才说:“是啊!真可惜,历朝历代为《楚辞》作注的老夫子们,王逸也好,朱熹也好,怎么不到我们浦阳镇来看看这出《装独脚云霄》呢?”

印毓贤沉重地说:“毓贤护送罗大将军灵柩返乡,途经浦阳镇,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大的场面?看了这出《装独脚云霄》,我才明白了其中的原因。冥冥之中的罗大将军,也是湘西傩坛上的衣食之神,才能这样受到万民敬仰!”

“多谢你,让我们开了眼界。”丁通判走近身,问火儿:“这位师傅是——”

印毓贤接过话茬说:“他叫火儿,是我妹夫的老庚。”

“啊!你同张家窨子钰龙老板认了老庚?!”说话的仍然是丁通判。

“是的。我们认了老庚。”火儿不卑不亢。

丁通判觉得这个巫师很不一般,问道:“请问师傅,家住哪里?”

火儿回答:“距离浦阳四十里,铁门槛。”

一听说铁门槛,甄千总立刻瞪大了眼睛:“铁门槛!铁门槛是强盗窝子呀!”

丁通判立刻跟进,说:“师傅,你怎么能住在那样的地方?”

印秀才赶紧出来打圆场:“二位大人有所不知,铁门槛虽是强盗窝子,这位师傅一家人,却是清清白白的。”

“这也叫做‘出污泥而不染’吧!”印毓贤这样补充了一句。

“这就好!”甄千总起着官腔,跟火儿交待:“这位师傅听好了。你回去转告村子里的那些强盗,要他们从此以后不要轻举妄动。我甄千总从来就是搞真的,不玩假的,若是不听打招呼,就莫怪我甄千总不讲客气。记下了吗?”

“是!小民记下了。”火儿毕恭毕敬地说。

两位官员和印家父子随即离去。火儿发现不远处攒动的人头中,有一顶烂边的斗笠在移动。斗笠戴得栽,遮住了那人的面容。火儿一眼就认出了他是谁。

三更过后,千总衙门两边的街道上,三排八仙桌子,足足摆了里把路。四乡八里来参与守灵的乡亲,都能吃到镇上人备办的夜宵。张家窨子的佣工们,在刘金莲和钰龙、蕙娇夫妇的引领下,用大水桶挑来了米粉,用大箩筐挑来了碗盏。担子一放下,立刻聚拢了来吃夜宵的人。挤在最前面的,竟然是长疤子。

“疤叔,你怎么也来吃呀!”蕙娇说。

长疤子黄皮刮瘦的脸上,挤出了尴尬的傻笑:“嘻嘻,肚子还真有点儿饿了,就吃一小碗,一小碗。”

蕙娇问:“怎么不去吃龙家窨子的?”

“嘻嘻!张家窨子的油水重些。”长疤子说着,就往碗里挟起米粉来。

蕙娇笑着说:“疤叔不讲老实话,龙家的油水呀!要比张家重得多!”

“浦阳镇上的头块牌,还是张家窨子嘛!我和你公公是老朋友,你们张家的事情,疤叔我是最清楚的。”长疤子说着,便津津有味地吃起米粉来。

钰龙非常反感长疤子的说话,没好气地说:“疤叔,你要搞清楚。这米粉是给乡里人吃的哟!”

长疤子埋着头吃米粉,假装没听见。

刘金莲制止道:“龙儿,不要这样讲,让他吃。”

这时,一个四十多岁的苗家汉子,带着一个后生也来吃米粉。

“这位大哥,你是哪个寨子的?”刘金莲热情接待,信口问道。

“盘瓠崖。”

“盘瓠崖?!”

“太太,我一说,你就晓得了。”苗家汉子说:“我是火儿的亲舅舅廖树保,这是我的伢儿,叫阿牛。”

阿牛有礼貌地叫了一声“太太!”

钰龙和蕙娇听说火儿的舅舅,便立刻叫了一声“舅舅!”

阿牛则是跟着叫了一声“同年哥!同年嫂!”

一旁吃米粉的长疤子插嘴道:“嘻嘻!你这盘瓠崖的伙计,还攀起亲来了。”

廖树保一时兴起,诉说起陈年旧事:“太太,张家窨子可是我们屋里的老主东啊!我姐姐,也就是火儿的娘,年轻的时还到府上服侍过老太太哩!”

“怎么?有这事?同年娘到我们家服侍过奶奶?!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钰龙第一次听到这件事,感到很新奇。

刘金莲赶紧打圆场:“那都是老早老早的事情了,谁还记得?”

“怎么不记得?那年我十二岁,姐姐还在娘家做女,没嫁到铁门槛去。姐姐做了没多久,就回家了。”树保接着还说了这么一大通。

刘金莲为了堵住廖树保的嘴,亲自把一碗米粉端到他的手边,说:“好了,莫讲了。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是永远也讲不完的,快吃吧!肚子一定饿了。”

“多谢!多谢太太!”廖树保连声道谢。他不再说话,大口地吃起米粉来。

蕙娇没搭言,只是打了一碗米粉递给阿牛。爱想事的妇人,细细琢磨起火儿舅舅的话来。火儿娘年轻的时候,肯定到张家窨子服侍过奶奶。婆婆尴尬的神情,也说明确实有这么回事,而她却不愿意让人提起。怪就怪在这样一个事实,怎么从来没听人说起过呢?思维敏捷的妇人,立刻想到火儿与公公出奇的相像;想到公公对于火儿的关爱,甚至让他为爷爷陪灵;想到那令人难以理解的“夫妻相”,以及由于“夫妻相”而引起的一联串祸息;想到……

“张家太太,少老板,少奶奶,多谢了!”长疤子异常兴奋。他用手抹着沾有辣椒油的嘴巴,大话大句地说。

蕙娇的思绪被长疤子打断。她有点儿心烦这个癞子,便带着挖苦的口吻说:“怎么?还要去龙家窨子赶二泼水。”

“嘻嘻,少奶奶讲得不错,我这就去龙家窨子。”长疤子确实是要去龙家窨子。他的肚子吃饱,鸦片烟瘾却又上来了。刚才火儿舅舅的一番话,透露出了一个惊天的秘密。当年,盘瓠崖来的苗女被张复礼搞胀肚子的事,在浦阳镇人尽皆知。谁能想到那个苗女,竟然会是火儿的娘呢?火儿和张复礼又是那么的挂相,这其中的原因便不言自明了。张复礼,骚鸡公,生个鸡崽撂在了铁门槛,自己的窝,却叫外姓旁人的鸭崽给霸占了!这真是个天大的发现,赶紧去告诉永久大哥。永久大哥肯定有奖赏。长疤子打着呵欠,伸着懒腰,跌跌撞撞地加快了前往龙家窨子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