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湘西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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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2章 盘瓠崖的龙船客(2)

树保立刻接腔:“是呀!我也是见过他的,这伢儿十话九不真,我都被他弄糊涂了,明明和你是师兄弟,是亲戚,却说只是认得你,没和你做过一路。”

外婆说:“他一进屋,我就认出了他。阿春对我说过,这伢儿不地道,同火儿做一路学巫,仗着他的姨娘,做了几多的过恶事。”

火儿连忙说:“外婆,您千万莫计较这些,更不要为他的难。师父过世后,他屋里就死脉断筋,少了活钱,日子就过得艰难。他也是走投无路,才做这讨吃的门径,成了百家门上的龙船客。他是怕失面子,才捏了这个白的。”

“火儿,你这是怎么了?你如今三十岁了,连婆娘都还没进屋,不就是因为他,你才没当上师父家的上门女婿吗?你怎么反过来还帮着他讲话呢?”疾恶如仇的外婆,不满意火儿的宽容。

火儿说:“外婆,您把话说到哪里去了。我三十岁婆娘没进屋,与他不相干。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我的表姐夫。我们一同学巫那多年,他有对不住我的地方,我也有对不住他的地方。如今,他为了我师父一屋人的生计,扛起龙船走百家,也真是难为他了,早晓得他在这里,我就不会来了。他是个要面子的人,我不能和他对面,让他下不来台。趁着他还没回来,我这就回铁门槛。”

“唉!”外婆叹着气说:“伢儿啊!你总是为别个着想。”

这时,伴随着一声“我回来了!”旺儿便出现在了大门口,火儿想要躲闪,已经来不及了,正和旺儿打了个照面。

“旺儿哥!”

“是你──”

“这里是我外婆屋。”

旺儿尴尬万分,脸巴子刷地立刻红得像猪肝。一扭头,扛起倚靠在壁檐脚的干龙船,飞也似地离开了吊脚楼。

“旺儿哥!”火儿一边喊叫,一边追了上去。

旺儿扯起脚,飞快地走上了浦溪边的花阶路。火儿追了几步,觉得没必要,便停下了脚步。望着旺儿远去的身影,火儿有说不出的酸楚。对于师父这户人家,火儿一直心存歉疚与愧悔。他在等待着补偿的机会,没想到等来的是这样的场合。本来就降到冰点的关系,如今又雪上加霜。他后悔至极,真不该到这里来做龙船客。

夜里,火儿睡在旺儿先天睡过的床上。大端午的凌晨,盘瓠庙前的坪场上,将进行隆重的剽牛祭祖。往常,他每次都是以一个勇猛杀手的姿态出现。面对着可怜兮兮的老牛,他没有怜悯,只有仇恨。是老牛的过错,酿成了儿女弑父的悲剧,使得苗家的先祖惨遭不幸。今天,当自己成为父亲罹难的罪魁祸首时,火儿不敢想象,他将如何面对那样的场面。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仿佛也变成了一头任凭宰割的老牛……

突然,三响震天的铁铳声把火儿惊醒,紧接着是“嘭嘭”的敲门声。两个表弟在催他上路。火儿实在不愿意加入到这种场合,却又无法躲避。他极不情愿地起了床,打起火把,操起梭标,随着岩板路上人流,涌向村头的盘瓠庙。

盘瓠庙前的祭场,被火把映得通明。祭主廖老根将一头老迈的水牯牵进了祭场。吆喝声中,几个精壮后生,用山中采来的葛藤,把老牛牢牢地拴在了祭场中央竖立着的岩桩上。往年此时,火儿必定参与拴牛。今晚,他只是个旁观者。他向老牛投去悲悯的一瞥:老牛毛色干枯,牙齿放水,身板瘦削,四蹄轻飘,只有一双弯弯的牛角,还依稀可见它昔日的雄风。面对火把的光亮,嘈杂的人声,老牛凭着与生俱来的灵性,仿佛得知将要走到生命的尽头。死到临头的老牛,惊恐万状地喘着粗气,四蹄不住地颤抖。猛地,火儿感觉到有人在身后拍他的肩膀,回头一看,原来是树保舅舅。

“去吧!给老牛去喂点上路食。”树保舅舅说着,把一个偏口竹筒递给了火儿。竹筒里溢出的是“包谷烧”的酒味。

火儿走到老牛的跟前,勒住鼻串,掰开嘴巴,将竹筒插到嘴巴里,烈性的包谷烧灌入了老牛的咽喉。下肚的烈酒迅速融入老牛的血脉,亢奋的老牛两眼变得绯红,“乜”地长叫了一声。火儿丢掉竹筒,抚摸着老牛的面颊,仿佛在表示着它深深的歉疚。

祭场响起铿锵的锣鼓声,震天的吆喝声。手持梭标的后生们,听从祭主廖老根的召唤,向着祭场中央的椎牛处聚拢。火儿强打精神,也来到了廖老根的面前。只见那廖老根撩起长衫,对着老牛四方跪拜。他在起身后,屏住心气,手握朱笔,空中一扬,锣鼓声、吆喝声嘎然而止,祭场顿时鸦雀无声。廖老根大声诵念起《椎牛古根》来:

选得吉日,择得良辰。乡亲聚首,宾客光临。又是一年端阳节,盘瓠龙舟接祖灵。“果雄”②本是龙犬种,“果抓”③同是龙犬生。六男六女遍天下,都是盘瓠好子孙。多嘴老牛生罪孽,害得儿女杀父亲。盘瓠庙前祭先祖,要拿老牛来偿命!

廖老根神词诵念完毕,祭场上锣鼓齐鸣,人声鼎沸。众人高举火把一齐拥向老牛。廖老根手握朱笔,在老牛的前左腿上,画了个碗口大的圆圈,接着又带领着后生们,打着吆喝,舞着梭标,围着拴老牛的岩桩绕圈。拴在岩桩上的老牛,也在围绕着岩桩打转。老牛怯生生的眼睛,望着寒光闪灼的梭标,先是渗透出莫名的恐惧,继而便掉下了悲怆的泪滴。火儿一步一趋,跟随着绕圈的队伍奔跑。他的位置,恰恰和内圈的老牛同步。老牛泪水长流的眼睛,就一直在他的面前闪现。劳碌终生的老牛对祖辈闯下弥天大祸,显然是一无所知,却要这样充当着出气筒的角色。火儿见老牛可怜的模样,禁不住落泪了。老牛忽然停止了脚步,屁股一翘,屙了大大的一泡牛屎。在场的所有人立刻舞动火把,欢腾雀跃起来。死到临头的老牛,还不忘屙金屙银,给山寨带来祥瑞的吉兆。此刻,火儿对于老牛,除了怜悯之外,更多了一份崇敬。后生们在祭主带领下奔跑了三圈之后,停止了脚步,内圈的老牛却依然在绕着岩桩奔跑,当老牛奔跑到廖老根的面前时,只见他手执明晃晃的梭标,朝着牛身上画着的那个红圈里狠狠地刺了第一枪。老牛的项下,顿时鲜血喷涌,染红了拴牛的岩桩,也染红了岩桩下的泥土。负伤的老牛,撒开四蹄,起势奔跑。它被葛藤牢牢地拴在岩桩上,奔跑只能围绕着岩桩进行,接着,所有手执梭标的后生,都在老牛奔跑经过自己的面前时,对准红圈用梭标猛刺。老牛的鲜血不住地喷涌,那朱笔画的圆圈变得模糊不清。后生们刺杀的目标,却是更加准确了。火儿面对惨不忍睹的情状,神情变得恍惚。所有人中,唯独他的梭标没有出手。老牛在经过垂死挣扎之后,渐渐放慢了脚步,一个踉跄便瘫倒在了鲜血浸染的祭场。在人们的欢呼声中,奄奄一息的老牛,流淌着最后的老泪,延捱着最后的时光。火儿见这般情景,他的心仿佛也在流血,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他眼睁睁地看着老牛走向死亡,而无力拯救这无辜的生灵。这时,他感到有人在背后拍他的肩膀,回头一看,原来是祭主廖老根。今晚火儿魂不守舍的模样,引起了他的注意。这后生的父亲过世都快半年了,难道他至今还仍然沉迷在悲痛之中。既然是来到外家祭盘瓠,划龙船,就应该振作起来,像个男子汉的样子。怎么能这样蔫里叭叽,连个梭标也不敢出手呢?

“怎么啦?后生家。你的梭标是吃斋的?!”廖老根话语里充满着期许。

火儿在众目睽睽之下没有了退路。他虽然并不情愿,却也只得拿起梭标,对准老牛的伤口剌去。这时候,老牛忽然抬起了头,迷离的泪眼,像是在哀求他手下留情。火儿的手不由得颤抖起来,梭标也随之不住地晃动。他的迟疑与软弱,全然不像椎牛者所为,立刻招致了一片嘘声。正当他下不来台的时候,树保舅舅来到他身后,捉住他握梭标的双手,对准老牛的伤口拚力剌去。梭标长驱直入,直剌老牛的心脏。火儿顿时感到眼前漆黑。老牛的伤口里,流淌出最后的殷红。祭场上,嘘声变成了欢呼声。老牛用不住的抽搐,进行着最后的挣扎,直至结束生命。人们像得胜的士兵,朝着老牛的尸身一拥而上,欢腾雀跃。火儿却拄着手里的梭标,悄悄儿隐退到祭场的角落。他步履沉重地走下岩坎,下到浦溪边,就着滔滔的流水,清洗梭标上的血腥……

火儿洗过梭标,没有回到祭场。他坐在溪边的一块岩石上,面对着流水的粼粼波光发呆,似乎是在忏悔犯下的罪孽。祭场那边,传来嘈杂人声,他经历过许多次这样的盘瓠椎牛祭。料定老牛的牛头、牛尾和四蹄,这时已供奉在盘瓠大王的牌位之前。盘瓠庙拖栅里已经支起了锅灶,大块大块的牛肉,正在铁锅里里烹煮。当初,老牛对于盘瓠大王的死,不过是犯有间接的过错。它却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还要累及到万代子孙。火儿不由得联想到自己:他的过错不但导致了父亲的死亡,还涉及到张家的另外两条人命,比起老牛来,他的罪孽显然要深重得多。梭标剌杀的,铁锅烹煮的,应该是他,而不应该是老牛。而他却反而成了终结老牛生命的杀手……

“火儿,找了你半天,原来在这里。大王已经敬过,牛肉就要起锅。走,我们吃牛肉去。”树保舅舅走到身后,俯下身子对火儿说。

火儿没有回答舅爷的话,只是摇了摇头。一阵晚风,把空气中弥漫着的牛肉味道吹到了浦溪边。这头老牛的肉,火儿是不忍心吃的。香喷喷的牛肉,在他的心目中变得又膻又腥。火儿下意识地打了个干呕。

“火儿,你这是怎么啦?”

“我有点儿不舒服。你去吧!我想在这里再坐一会儿。”

“那好,等会我给你端一碗牛肉来。”

“不必了,我肚子饱,一点也吃不下。”

“那就给你盛一碗,让你带回去给娘吃。你娘是最喜欢吃牛肉的。”

“不必了。爹爹过世以后,我娘一直在吃斋。”

廖树保惴惴不安地走了。他一边走一边叹息,姐夫的过世给姐姐一屋人带来的打击,实在是太沉重了。

树保舅舅走后,火儿仍然坐在浦溪边。夜色朦胧,溪水幽暗。他如同黑夜里拢不得码头的小船,茫然不知所向。他把一双穿着麻耳草鞋的脚,浸泡在溪水里,似乎要让滔滔的溪水,冲开他心中的郁结,洗去他心中的忧伤……

“火儿哥!”

火儿被表弟的叫声惊醒。这时候,已经是大端午的清晨。龙船即刻就要开江,表弟是来催兵的。火儿连忙从溪水里抽出了双脚,站到了岸边。

“龙船都下水了,等着你上船哩!”表弟说着,递过一片笋壳叶:“喏!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