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湘西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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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7章 张家窨子,麻家窨子(3)

蕙娇说:“三娘的口信说,洋人的货款一到账,她跟着就把银票汇过来。”

“洋人做生意,是从不拖欠货款的。这回怎么不一样了?”钰龙心存疑惑。

“我也是这样想。可三娘她应该是不会打冒诈的。”蕙娇说着,把话引上了正题:“三娘搭口信来,说是爹爹在世时同日本客商签了个数目不小的合约,算下来要装四条麻阳船。期限到了,日本人急着要货,要我们赶紧把货发过去。”

钰龙听了婆娘的话,皱起了眉头,好半天都没有做声。先前的货款没付,又跟着搭信来要货,而且还打着爹爹的招牌,其中抑或有甚蹊跷是很难说的。货到底发不发?还得细细斟酌。这时候,身边的伯儿突然说话了:“三奶奶急着要货,那货又是爷爷在生时答应了洋人的,爹爹赶紧把船发过去呀!”

“大人讲话,伢儿莫插嘴!”蕙娇嘴里虽是制止,心里却为儿子的插言叫好。她借着个由头,向丈夫发问:“日本人在催货,你几时把船发过去呀?”

钰龙想了想,说:“货暂时莫忙发。等三娘把那两船桐油的货款打回来,我们这里再发四船货不迟。”

“这样做,只怕不太好吧!”蕙娇说着,心里凉了半截。

“有哪样不好的?!俗话说,生意场上无父子。三娘虽然也是娘,同样应该如此。既要讲情义,也要通道理。等到原先的货款打了过来,再把这里的新货发过去,于情于理,都是讲得过去的。”

蕙娇说:“你的话是有道理,可你想过没有,合约是爹爹在生时签的,三娘为了履行当初的合约,才要这批货的。不看僧面看佛面,给三娘这个面子,就是尽了对爹爹的孝道。不管货款到没到,还是把三娘要的货发过去为好。”

“不!”钰龙摇了摇头。平时,他对婆娘言听计从,今天却一反常态地坚持己见:“只要那两船桐油的货款打了过来,这里的货立马发过去。”

愣头愣恼的伯儿,再一次插嘴,发表自己的意见:“爹,你就把货发过去吧!要相信三奶奶是会把货款打过来的。镇江还有我的两个叔叔,两个姑姑哩!你不把货发过去,三奶奶会为难的。”

“大人说话,伢儿怎么老是插嘴!”张钰龙生气地训斥着儿子。紧接着,态度又缓和了下来:“饭吃完了,这里没你的事,书房读书去吧!”

伯儿走后,印蕙娇说:“伢儿虽然不该插嘴,可他的话并没有讲错啊!”

“蕙娇,今天你是怎么了?”张钰龙对婆娘的态度感到诧异。他说:“这件事情其中有诈,难道你真的看不出来吗?四船桐油,不是一个小数目,用六百个油的麻阳船装,是二十四万斤。用五百个油的麻阳船装,也有二十万斤。揽到这么大一单的外销生意,爹爹前番回到浦阳时,不会不对我提起。很显然,这是三娘在借着爹爹的名目,在无中生有做手脚。如果把货发过去,结果如何你是应该想得到的。”

张钰龙的对于这件事情的剖析,无疑是对的。可他有一点不明白,那就是外面对他不利的传言。他更不知道窨子屋大门口贴的那张字条。他在这幢窨子屋里的地位,正在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战,已经变得岌岌可危。婆娘希望通过舍财,求得来日的安稳。丈夫却凭着他生意人的精明,不吃这个哑巴亏。一来二去,中间隔着的这一张纸,就是怎么也捅不破。

“钰龙,三娘毕竟是长辈,你怎么能把她想得那么坏?若是因为我们不把货发过去,耽误了同日本人的生意。三娘跑到浦阳镇来兴师问罪,你我可担待不起啊!”婆娘对丈夫说出了她的担心。

“哈哈!”丈夫笑了。他满有把握地说:“三娘对于浦阳镇,躲都躲不及。八人大轿都抬不来她。退一万步说,她即便是真的回来了,我就告诉她,我是在负债经营,桐籽都是借钱采购的,债主正在逼着我们还账哩!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没得本钱我就做不成生意。三娘是长辈,她是会谅解的。好了,事情就这么定了,不见货款,我们这里一两桐油也能发!”

张钰龙把话说得斩钉截铁,没留半点余地。印蕙娇心知肚明,再跟他耗下去,也是枉然。思来想去,她只得使出最后一招。前回私塾先生告假,婆婆是带着仲儿去的蜡树湾。告假的先生已经回转,她要去把仲儿接回来读书。第二天,她坐着轿子去到了蜡树湾。

印蕙娇进得杜家窨子,先向二姑公、二姑婆请安,再到大表满夫妇的厢房问候,最后才来到小表满娘的家中。蕙娇是稀行的客,月娥起身要下火箱。

“娥姨,你是长辈,蕙儿担待不起。”蕙娇连忙将邬月娥重新按下火箱里。

“怎么?是出了哪样事?!”刘金莲挂牵着屋里。几天来,她的神经一直处于紧张状态。街弄子的流言是否还在传播?功果薄事件是否还在发酵?还有浦光寺里那个雕菩萨的冤家……而这些事情,她又都不好明着问蕙娇。

“没有,什么事也没出。”印蕙娇轻描淡写地回着话。她说:“我是来接仲儿,先生回来,他又该要读书了。”

“啊!是的,你看我,差点给忘了。”得知屋里没出事,刘金莲如释重负。

“仲儿呢?怎么没见他?”蕙娇问。

邬月娥说:“同他小表满到祠堂玩耍去了,说是要去看搁在那里的大刀。”

“我这就去把他找回来,轿子还在等着哩!”蕙娇说。

“莫忙嘛!做点中饭,吃了再走。”月娥说着,就从火箱上起了身。

“那就吃了再走吧!叫你娥姨随便点就是。”刘金莲说。

邬月娥去了厨房,卧房里就只剩下婆媳二人了。

“莫忙,等你娥姨把饭弄好,仲儿就会回来的。上来烤火吧!”婆婆要儿媳也坐到火箱上。

张家的婆媳二人,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面对面地坐在火箱里了。印蕙娇把握机会,立刻把话引到了正题。

“我爹爹昨天回来了。”儿媳向婆婆通报。

“唉──”婆婆长叹一声,悲戚地说:“真是同年人命各不同,他这一回来就再也见不到老庚了。”

“可不是吗?他们从小打老庚,后来又成了亲家。爹爹去的时候,两亲家在镇江会了面。没想到那是两亲家最后一面。打转身时,就再也见不到了。倒是三娘听说爹爹到了镇江,特意把他请到庄号做客。”蕙娇说。

“是吗?!”刘金莲感到诧异。张家窨子的人都晓得,那娄听雨除了张复礼以外,从来不与老家的任何人打交道。事到如今,她也只得把规矩破了。刘金莲设身处地,对那远方的姐妹寄予了同情:“一个妇人家,单身寡妇,带着四个伢儿,也真是难为她了。”

“她托我爹爹搭了个口信来。”

“讲的哪样?”

“说是原先公公在世时同日本人签得有合约,期限到了,洋行在催货,要屋里赶紧发四船桐油过去。”

“钰龙把货发过去了吗?”

“钰龙不肯发货。他说,前回发了两船货,说是洋人的货款没到账,一直没有银票汇过来。如今,三娘又提出要四船货。前后一共六船,不是个小数目。‘顺庆’的整个家当,也没得多少个六船啊!钰龙他只怕……”

“不要讲,我都明白了。你让我好好想想……”

两婆媳坐在火箱里,四目相对,许久都没有说话。镇江方面要的四船桐油,是不是发货,并不那么简单。这只是个由头,如同一条藤蔓,牵扯着婆婆的神经,也悬挂着儿媳的心事。婆媳二人心里都明白,她们的命运,就维系在那发往镇江的货物上。只有舍财,才能免灾。舍了六船桐油,便能换来长此以往的安宁。婆媳二人同时看到了事态的实质,却又都心存着顾忌,不愿意捅破那一张遮盖着尊严的薄纸。婆婆严守着的昔日隐密,儿媳却早已知根知底;儿媳掩饰着的新近事态,婆婆却是全然不知。功果簿事件发生以后,婆婆最为担心的是自己在儿孙心目中的形象。那些风言风语,随时都可以传到他们的耳朵里。眼见得儿媳此来,并无异样,她才稍稍放心了下来。亲家带回来的口信,分明是那妇人生起门径,捞上一把,而后自立门户,与浦阳老屋的人分道扬镳。这正是她巴不得的好事。只要儿子儿媳莫打拗,把货发出去,那妇人吞了货款,而后销声匿迹,就再也不会同浦阳有任何往来了。到那时,儿子没了后顾之忧,就能在张家窨子稳坐钓鱼台了。

“蕙儿,你说这事该怎么办?”婆婆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蕙儿听婆婆的。”

“婆婆是在问你。”

儿媳说:“蕙儿一个妇道人家,这样的事情,都要听钰龙的。钰龙说,生意场上无父子。三娘虽然也是娘,同样应该如此。既要讲情义,也要通道理。等原先的货款打过来,再把这里的货发过去,于情于理,都是讲得过去的。”

“龙儿是怕三娘唱黄龙?!”

“那我就不晓得了。”

婆婆说:“就是唱黄龙,也要把货发过去。这合约是你公公在生时同人家签的。你三娘是为了履行合约,才要你们发这批货的。不看僧面看佛面,给了你三娘这个面子,也就是尽了你们儿女的孝道。其余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婆婆的说法,竟然同自己一模一样,儿媳不由得心中暗喜。在这当口上,她终于得到了婆婆明确的态度:

“那就赶紧要钰龙把货发过去啰!”

婆婆说:“是的。你回去对钰龙说,就说是我意思,要他立马把货发过去,那是同洋人做生意,一刻也不要耽误!”

自从儿子接掌‘顺庆’以来,刘金莲以这种态度干预生意上的事情,还是第一次。印蕙娇回到家中,对丈夫传达了婆婆的旨意。张钰龙对于母亲唯命是从。尽管心里并不情愿,还是按照三娘的要求,把四船桐油发往了镇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