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湘西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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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 魂断青浪滩(2)

“从爹爹把实情告诉了凤儿,在船上,凤儿就一直想着这件事。”女儿说:“浦阳镇我是必须要离开的。在那里,我永远都会在尴尬中过日子,永远都会有一种负罪的感觉。至于镇江,凤儿是不能去的。凤儿若是去到那里会让爹爹为难。如此说来,汉口便是凤儿惟一的去处了。”

“凤儿啊!难得你处处为爹爹着想,都是爹爹对不住你。”父亲再一次表示歉疚之意。他说:“爹爹对你是有一个安排的。你浦阳镇上的大娘,也认可了这个安排。前回爹爹路过鹦鹉洲时,就同你万伯爷和翠伯娘商量过了。在你娘过世以后,他们就搬进了芳草第。你就和他们住到一起去,还住你原来的房间。他们是你的亲人,是靠得住的好人,是一定会善待你的。”

“爹爹放心,女儿到了那里,会跟着他们一屋人好好过的。”女儿说话时,已经泪流满面了。

父亲接着说:“你年纪不小了,是谈婚论嫁的时候了。我和你万伯爷和翠伯娘商量过,委托他们为你作主,在汉口找一个本分可靠的人家。你就在汉口成家吧!你出嫁时,爹爹会为你准备一份体面的嫁奁。汉口还有我们家的生意,我会经常到汉口来看你的。你有个好的归宿,过上称心的日子,爹爹也就放心了。”

“凤儿认命,听从爹爹的安排。”女儿这样说。她的声音是颤抖的。

夜渐渐深了,风也渐渐住了。河滩上,出现了夜间少有的闷热。高天的流云,一时间压得很低很低。月亮躲进了云层,星光隐没在夜空。沅水悄无声息的江流,缓缓驶向远方,消逝在黑压压的天宇之间。凤凰山上,宝塔寺庙在夜空中的轮廓,也变得模糊起来。河滩上,宁静得叫人背皮发麻。只有女儿的哭泣声,父亲的唏嘘声,悲怆地撒落在冷清的卵石上,朦胧的江流里,而后又悄然消逝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第二天,麻阳船歇在北溶。清早,大船起锚,过了碣滩,便是长达二十里的深潭。摇橹的船把佬们喊起了高亢的号子,大船在碧波荡漾的潭水中缓缓前行。这天,张复礼不像往常一样参与到摇橹的行列,而是一个人闷坐在尾艄上,望着潭水发呆。忽然,他听到了元子号张青发的声音。

“张老板,前面就是垭角洄了。”

“啊!是到了垭角洄吗?”张复礼站起身来,下意识地律了律长衫,从船篷上朝前方望去。

“要不要着个人上岸,去把当年的那个滩师叫来?”张青发这样问。他是当年那场误伤神鸦事件的亲历者,晓得是张老板不惜花费银两,赔了王爷一只金乌鸦,才救了那个惹祸滩师的性命。

“算了吧!”张复礼没让人去叫那个叫尹长久的滩师。他说:“把他叫了来,他又要千恩万谢一番。事情过去这久了,老让人家谢来谢去,又何必呢!”

张复礼的这番话,显示了大度与豪气,令元子号肃然起敬。而他并不明白,张复礼不见尹长久是另有缘由的。十八年前,他岳家的大木排就在这垭角洄被歹人砍了缆子,十一个排古佬,连同大管事易桂和都在洪水中葬身鱼腹。那肇事的真凶长疤子就是在尹长久屋里落的脚。尹长久曾向他提供了凶手的证据。他却出于对婆娘的成见,掖下了破案线索。就这样,案子没破,凶手没除,幕后黑手一直逍遥法外,他的岳家也就蒙受冤屈到今天……当他再次来到这里时,回首往事,不由得感到内疚和自责。他站在船头,仿佛听见洄水中屈死冤魂的呼喊。他们本可以雪洗冤情,却因为他的一念这差而丧失良机。对于那个尹长久,他与其说不想见,还不如说是不敢见。对这件事情的处置,不能不说是他人生中一大的败笔。当他回过头来感到懊悔时,却已经无可挽回了。

麻阳船到了垭角洄,上了一位飚船的滩师,而后向下游的烧纸铺驶去。上船的滩师是尹长久的远房侄儿。当年尹长久闯下大祸时,他还没有出道。得见张老板,他恭敬有加,自不待说。张复礼从滩师处得知,尹长久依然开着那间豆腐坊。独生儿子也由于他闯下的大祸,不能从事河下的所有营生,只得跟着老子打豆腐。尹长久的那件事,居然还累及到子孙,是张复礼所没有想到的。

麻阳船在烧纸铺下了锚。船把佬们照例要到岸上,备办明天去波伏庙上香的祭品,同时还要吃一餐丰盛的“神护”。

这天的“神护”,吃的是乌鳊。开席之前,父亲告诉女儿说:“凤儿,今天吃的鱼,是沅水里最好吃的鱼,长在这青浪滩的急水滩头,叫做乌鳊。不是任何人都吃得到的,你可要细细品尝呀!”

玉凤点了点头,心里却在想,莫讲是乌鳊,就是龙肉,也只有那个味道。

“神护”开席了。元子号先说话:“伙计们,今天的‘神护’,吃的是张老板的发财乌鳊。”

张复礼端起酒碗说:“这一路上,复礼给弟兄们添了不少的麻烦。特意买了点子乌鳊,给各位做下酒菜。来!我先干为敬。干了!”

人们跟着张复礼,把一碗碗包谷烧喝了个底朝天。

张复礼和船把佬喝酒的同时,还特别注意关照身边的乖乖女。他不住地往凤儿的碗里夹乌鳊鱼肉;不住地要女儿多吃点。心事重重的玉凤,把这盖世的美味吃到嘴里,却是如同嚼蜡,索然无味。

那位从垭角洄上船的滩师,几杯烧酒下肚来了兴致,端起酒碗,大声地对张复礼说起话来:“张老板,我有句想对你说,不晓得你愿不愿意听?”

“滩师有话只管说。”

“我们垭角洄有人说,我长久叔搭帮你活了命;你搭帮我长久叔发了财。”

张复礼听到这话,心里别有一番滋味。当年那享誉沅水的壮举,居然成了一种对等的关系。仔细一想,却又不无道理。一时间,他竟不知如何答言。

元子号看出了张老板的尴尬,制止滩师的放肆:“你吃醉了,说话没边!”

“我没醉,我讲……的是真话。”滩师舞手撒脚地说。

张复礼却说:“元子号,你让滩师把话讲完。”

滩师趁着酒兴,大话大句地说:“你替我长久叔赔……了伏波王爷一只金……乌鸦,王……爷保佑你发……了财。可你的心……不诚,讲话不……算数,打了折……扣。你赔……给王爷的金……乌鸦,只是鎏……金的乌鸦,不是纯……金的乌鸦。你只是发了点小……财,发不了大……财……”

元子号是当年事件的亲历者,见酒醉的滩师满口胡言,便吩咐脚划子:“滩师马尿喝多了,快扶他去睡,明天早起还要驾船飚滩。”

第二天清早,麻阳船在烧纸铺的码头起锚。“神护”上醉酒的滩师,经过一夜的酣睡已经完全清醒。他威风凛凛地站立船头,憋足了气,运足了神,准备引领大船,冲下偏口,飚过铜钉。

父亲见女儿闷闷恹恹,想让女儿开心,便神乎其神地对女儿说起了偏口飚滩的事:“前面的河段叫做偏口,是青浪滩最凶险的河段,特别是其中的铜钉。麻石公公的故事,爹爹是早就给你讲过的。那江中就有麻石公公背上的五颗铜钉。大船若是撞到铜钉上,那可就不得了。凡是下滩的大船,都要从垭角洄请来滩师领航,绕过铜钉保得安全。每次大船到了那里,伏波王爷会派他的神鸦来护航。船上的人要对飞在天上的乌鸦抛食,这样的奇景是很难见到的。”

要是在往天,女儿会感到特别新鲜,兴奋。如今,哪怕再惊险,再稀奇的事情,也提不起她兴致。她甚至想到,青浪滩的铜钉再凶,尚且有神鸦护航,有滩师引领,她以后的日子,却是那样孤立无援。她更为关心的,是生命之船将要湾靠的那个码头,能不能为她遮风避浪,抛锚下趸?她的心里一片茫然……

麻阳船在青浪滩急驶,前面的不远处便是偏口。远处的丛林里,一只只乌鸦腾空而起,朝着麻阳船飞来。鳌头和尾艄上,几个抛食的帮篙和脚划子,都已经各就各位,做好了抛食的一切准备。张复礼来到鳌头,抬头看了看天上飞来的鸦群,而后对着船舱里喊:“石榴,快招扶小姐出来看,要飚滩抛食了。”

在小丫头的催促下,玉凤来到了鳌头。石榴用手遮在额头上,观看着天上的乌鸦,起着吼:“呀!乌鸦真的飞来了。”

玉凤没得兴趣。她没有看,更没有吼。

“注意站好,靠边点,莫挡了抛食的手脚。”张复礼这样对女儿进行交待。这时候,麻阳船离偏口越来越近,乌鸦也眼看就要飞临大船的上空。

麻阳船一进偏口就如同离弦的箭矢,追波逐浪,飞驰在激流之中。成群的乌鸦在大船的上空盘旋着。一个个饭团,一块块肉食,从鳌头,从尾艄抛掷到空中,被飞来的乌鸦准确无误地接食。张复礼也加入到抛食的行列。这些食物将堵住乌鸦的嘴巴。飚滩时,乌鸦的鸣叫被认为是不祥之兆。面对这般景象,石榴又是拍手,又是叫好,玉凤却显得出奇的冷峻。她没有为这人间的奇景感到惊异,而是为乌鸦们觅食的艰辛发出了由衷的嗟叹。她害怕将来自己也变成这样一只乌鸦。为了获得小小的饭团和肉食,也需要经受如此残酷的摆布。

“呀!乌鸦好灵便!”石榴惊呼。

玉凤却喃喃地说:“乌鸦真可怜!”

一个大浪拍击船舷,溅起的水花打湿了玉凤的衣衫。麻阳船一会儿浪峰,一会儿谷底,在浪涛中穿行,玉凤一个趔趄险些儿绊倒,转过身抓住船棚的边沿。她呆呆地站在那里。一个更大浪涛拍击大船,激起的水柱从她的头顶轰然落下,她顿时浑身湿透。石榴对着她大喊,要她回到船舱,她却是无动于衷……

这时候,滩师手握抵篙,全神贯注地站立在鳌头的两个将军柱之间,履行着职责。一只只神鸦从他的头顶掠过,啄食着抛向空中的饭团、肉食,也隐住了他的心神。只见他瞪大两眼,密切地注视着江中和每一道水流。引领着大船绕过暗藏在水下的“铜钉”疾速前行。这时候,大船颠簸得更厉害了。尾舱被巨浪托起,船头倾刻直插水中。须臾。船头又高高地扬起,尖舱里顿时出现了积水。脚划子立刻用木瓢将积水飞快地舀出。这时,抛食的人们不敢有丝毫懈怠。任何疏忽都可能引起乌鸦的鸣叫,那是绝对不允许的。张复礼作为其中的一员,注意力高度集中地抛着食,女儿就远离了他的视线。麻阳船在滩师镇定而果敢的引领下,变戏法似地在激流中夺路前行。险滩中的五枚“铜钉”,前面只剩下两枚。就在麻阳船即将冲出险境时,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幕出现了。

“不好了!小姐投水了!”有人大声叫喊。

“胡说!她是绊倒下去的。”另一个人立刻否定了前者的说法。

紧接着是小丫头石榴的哭喊声:“小姐!小姐!”

张复礼顿时就懵了。他往激流中一看,果真是女儿在汹涌的浪涛中挣扎着,呼喊着。他撂下手中的食盆,一个纵身,便跃入了激流之中……

滩师和元子号随即同声发出指令:“舵把子把好舵,抛食的一刻也不能停!”

麻阳船依然在避绕着“铜钉”前行,一个个饭团,一块块肉食依然抛向天空,神鸦依然准确无误地啄食……

张复礼下到水中,立即回过神来。他相信女儿是落水而决不是投水。他一定要把女儿救上岸。他几次游到了女儿的近边,却总是差那么一点点儿,够不到,拉不着。最后一次,他已经抓到了女儿的衣服,一个大浪打来,又将父女抛向了两边。他曾练就极好的水性,到了这关键的时刻,该派上用场了。翻滚的浪涛中,女儿的头和手,忽沉忽浮,忽隐忽现。他竭尽全力朝着女儿的方向游去,却总是施展不开手脚。这时候,他感觉得背后有人对他推了一掌。他被推上了一块裸露的礁石。回头一看,原来是元子号也下了水。元子号吐着嘴里的水,大声对张复礼说:“那里有漩涡!你莫动,救人有我。”元子号说着奋力朝玉凤的方向游去。这时,大船已经下了“铜钉”,护航的神鸦也各自散去。元子号又是泅水,又是潜游,当他认为已经到了玉凤的所在时,玉凤的身影突然不见了。张复礼大叫一声:“凤儿!爹爹来了!”便纵身跃入激流。不一会,张复礼的身影在几沉几浮过后也消失在元子号的视线。元子号急了,用尽浑身的解数,想通过潜游寻找这父女二人的下落。他没有取得任何效果。当精疲力竭的元子号随波逐流,一路被推到庙角码头时,才气喘吁吁地上了岸。船把佬们告诉他,张家父女已经被冲到了庙角下面的鳜鱼洞。鳜鱼洞是沅水最深的地方,二两丝线落不得脚。元子号顿时就懵了。浦阳镇上的头牌大户,他募化的金神鸦供奉在伏波庙的神坛,为万人所敬仰。而他和他的女儿,怎么就偏生得不到伏波王爷的庇佑呢?

麻阳船上的船把佬,垭角洄的滩师,一齐来到鳜鱼洞边,默哀凭吊。小丫头石榴更是哭得死去活来。这时候,成群的神鸦,也飞到了鳜鱼洞的上空盘旋着,那凄凉而悲怆的鸣叫,融入青浪滩的涛声,交织成一曲催人泪下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