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忧乐天下:范仲淹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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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烈士暮年(5)

范仲淹一生经历坎坷曲折,在庙堂与江湖之间奔波行走,几无宁日,人又行侠仗义,交游甚广也是自然。若然有人编写一部《范仲淹交游实录》,必定厚重且走红。笔者在此限于体量,只好择其三友,晏殊、尹洙、滕宗谅,略作铺陈,以收管窥之利。

晏殊之做事为人,前文书中已有交代。他的某些人性缺点可以说众所周知,官场周旋日久,难免世故圆滑,遇到要命的事体,那是先要保全自己前程。他在庙堂上一系列的软弱与退缩,连他的女婿富弼和得意门生欧阳修都颇有微词呢。范仲淹对此,自然更是明白,但他敬佩这位“宰相词人”的天赋才华与诗词文章,敬重晏资政爱才、惜才、举才的优秀品德,尤其感激晏相公对自己的知遇之恩……一个大才大德之人,略有不足,终究瑕不掩瑜。所以,范仲淹对这位比自己还要小三岁的晏相公,总是以师礼待之,师友之间偏于师,一生略无轻慢。他们之间的交往大概,这里不再重复,只说邓州这一段“交情老更亲”(杜甫句)。

说说晏殊此时的情况。庆历二年(1042),他官拜宰相,以枢密使加平章事,参与庆历改革。第二年,以检校太尉、刑部尚书、同平章事,晋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学士、兼枢密使。庆历四年,表面上是因为撰修李宸妃墓志事遭弹劾,贬为工部尚书知颖州,后又以礼部、刑部尚书知陈州。就是在陈州任上,收到了老朋友范仲淹的《献百花洲图上陈州晏相公》。全诗如下:

穰下胜游少,此洲聊入诗。

百花争窈窕,一水自涟漪。

洁白怜翘鹭,优游羡戏龟。

阑干红屈曲,亭宇碧参差。

倒影澄波底,横烟落照时。

月明鱼竞跃,春静柳闲垂。

万竹排霜杖,千荷卷翠旗。

菊分潭上近,梅比汉南迟。

岸鹊依人喜,汀鸥不我疑。

彩丝穿石节,罗袜踏青期。

素发频来醉,沧浪减去思。

步随芳草远,歌逐画船移。

绘写求真赏,缄藏献己知。

相君那肯爱,家有凤皇池。

诗中“彩丝穿石节,罗袜踏青期”两句,前已引述。全诗写实,把邓州的百花洲仔细描绘给知己朋友晏殊,“绘写求真赏,缄藏献己知。”不过,得谦虚一下,“相君那肯爱,家有凤皇池。”晏相爷家中自有“凤皇池”,百花洲的景色就不算什么了。笔者估计,随诗图应当还有手札,或有盛邀晏殊来邓一游之意。古陈州即现在河南周口市淮阳县,要说离邓州也不算远,但晏殊到底没来,或因公事忙碌,或因身体欠佳,或因心情不妙,总之是没来观赏百花洲。范仲淹却难忘老师友,你不来我去,就利用一次外出机会,亲自去陈州拜望了晏殊。有《过陈州上晏相公》诗为证:

曩由清举玉宸知,今觉光荣冠一时。

曾入黄扉陪国论,重来绛帐就师资。

谈文讲道浑无倦,养浩存真绝不衰。

独愧铸颜恩未报,捧觞为寿献声诗。

两位年近花甲的老朋友,京都一别已有年,陈州再会,肯定得有长夜之谈,“谈文讲道浑无倦”,那是有说不完的话,尤其相视须发白,不能不聊到养老问题,看来二人虽是“烈士暮年”,然犹“壮心不已”,“养浩存真绝不衰”,当是他们共同的心愿。从诗中可以看出,范仲淹对晏殊依然怀着既往情怀而始终未变,那就是尊敬与感恩!他认定晏相功高望重,已然“荣冠一时”,名垂后世。自己曾经从晏相那儿学了不少东西,可那是学不完的,今日再入“绛帐”,还是来求教问学的。内心惭愧的是,到老也难以报答晏相的知遇之恩,只好举杯祝老师友健康长寿了。范仲淹这是肺腑言、肺腑情,一点不是作秀,也许想到再见不易,或许就是最后一面,他是心潮汹涌、百感交集的。

这里顺便提一下晏殊后事。他从陈州再调知许州,六十岁那年以户部尚书、观文殿大学士再知永兴军(今陕西省会西安市)。六十三岁迁兵部尚书,封临淄公。六十四岁因病回京就医,病好留任侍经筵,为皇帝讲授经史,其礼仪、随从诸待遇,均与宰相同规格。至和二年(1055)病卒于京都开封。宋仁宗亲往祭奠,追赠为司空兼侍中,谥“元献”,并亲篆其碑曰:“旧学之碑”。而此时,范仲淹早已过世三年了。设想他若要晚于晏殊西去,传世必多一篇声情并茂的祭悼文了!

说到尹洙,人们眼前总会出现一个老在替朋友打抱不平的直性汉子。记得吧?景祐三年(1036),范仲淹因上《百官图》,被吕夷简诬为“朋党”,贬知饶州。时任太子中允、馆阁校勘的尹洙便挺身而出,置个人安危于不顾,上表说:“臣常以范仲淹直谅不回,义兼师友。自其被罪,朝中多云臣亦被荐论。范某既以朋党得罪,臣固当从坐。况余靖与范某分疏,犹以朋党被罪,臣不可苟免,愿从降黜,以昭明宪。”遂被贬监郢州(今湖北钟祥)酒税。在西北前线时,因为尹洙和许多人一样,一时不理解范仲淹的积极防守战略,看到朋友坚持不愿与韩琦共同出兵,气得当面数落范仲淹说:你谨小慎微,真是比不上韩琦大帅啊!后来庆历新政诸君子再遭“朋党”之害,受压受贬,又是尹洙打抱不平,上书申辩,且大无畏地宣称道:“臣既为陛下建忠谋,岂复顾朋党之责?”皇上,你想怎么处置我由你吧,我尹洙不怕什么朋党不朋党!他最后被贬均州,也是因为帮助朋友。尹洙多年来就在边防前线各处任职,幕府掌书记,泾州、渭州、晋州知州等,后以起居舍人、龙图阁直学士任潞州知州。在凉州任上时,有一个叫孙用的军校补边,由京城去前线的路费无着,只好借了高利贷。后无力偿还,催逼难活。尹洙又来了好汉劲头,就用公使钱替他还了贷款,为此被贬为崇信军节度副使,再贬均州(今湖北均县)监酒税。看来他与酒有缘,两次遭贬都是监酒税的小官。此时,尹洙年仅四十六岁,不久就病倒了。

范仲淹来到邓州,听说尹洙患病,非常着急。当下派人送去四瓶珍藏多年的邠州酒和中成药花蛇散及其药方,让他好好治病养病,并在信中说“邓酝已竭,候新者送去”。邓州也有好酒千日醇,只是眼下没货,等新酒下来再给你送去。可能这会儿范仲淹还不清楚尹洙的病多么严重,以为他正当壮年,一般治疗休养即可。这是庆历六年(1046)农历七月十四日的事。不料,尹洙病情不断恶化,跳过年就相当严重了。范仲淹心急火燎,苦思良策,想来想去,觉得只有把朋友接在邓州,由自己亲自照料最为稳妥。于是,他上书朝廷,说尹洙现在病情危殆,均州偏僻,缺医少药,难以救治,请求让他到邓州来治病。三个月后,终于得到提刑司批准。范仲淹就派可靠人手,把尹洙接到了邓州。(事见《范文正公集·年谱·庆历七年》)。这就到了庆历七年(1047)春天了。看到小自己十多岁的朋友病成这样,范仲淹痛心不已,即刻延请邓州名医,不惜使用高价名药,倾全力予以救治。邓州出过医圣张仲景,他的《伤寒杂病论》乃“为众方之宗、群方之祖”,范仲淹想在邓州创造奇迹,让自己垂危的好友转危为安。他最知道尹洙的价值。初识即觉此人博学有识,深于《春秋》;一起论文,知尹洙尊崇孟子、韩愈,力持“务求古之道”,却又不排斥佛老,深合己意;读罢尹洙的《悯忠》《辨诬》《退说》《志古堂记》《浮图秘演诗集序》《论朋党疏》等篇,写得那么简古有序,不禁拍案;更难得尹洙喜谈兵事,所著《叙燕》《息戍》《兵制》等篇,都切中应对西夏要务,其中既有史鉴,也有现实考量,并非空谈。真是个难得少有的文武全才!一定要不惜代价治好尹洙,这是范仲淹此时的最大心愿。

然而,天妒英才。尹洙病危,范仲淹赶往探视。《范文正公年谱》记载此段甚详,如下:

疾势渐危,遂中夜诣驿看他,告伊云:“足下平生节行用心,待与韩公、欧阳公各做文字,垂于不朽。”他举手叩头。又告伊云:“待与诸公分俸赡家,不令失所。”他举手云:“渭州有二儿子。”即就枕,更不他语。来日与赵学士看他,云:“夜来示谕,并记得,已相别矣。”顾家人云:“我自了当,不复管汝。”略无忧戚。又两日,犹能扶行,忽索灌漱,讫,凭案而化。众人无不悲泣,无不钦服其明也。

范仲淹闻听消息,连夜赶到尹洙寄住的西禅寺,看尹洙已在弥留之际,就对他说:你平生高风亮节,我将委托韩琦、欧阳修写成文章,流传后世。尹洙以手叩头,表示认可。范仲淹又说:知道你家里穷,担心子女赡养。你放心,我和朋友们一定会分俸赡养,绝对不会让他们流离失所。”尹洙又举手示意说:渭州那边有两个儿子。心事已了,说完躺下不言语了。第二天,范仲淹和赵学士再去看望尹洙,尹洙说:昨天晚上说的事,我记着呢,我们可以就此道别了。转脸又对他的家人说:我要走了,不管你们了。说得坦然,看不出一点忧戚之色。又过了两天,尹洙居然能够被扶着走动了,忽然要求盥洗漱口,洗漱完毕,就安静地靠着几案过世了。大家无不大放悲声,无不钦服尹洙至死都不糊涂,死得明明白白。尹洙死时,年仅四十七岁。次日,范仲淹怀着万分悲痛的心情,写下了著名的《祭尹师鲁舍人文》:

维庆历七年四月十一日,具官范某,谨致祭于故龙图舍人师鲁之灵。呜呼!天生师鲁,有益当世。为学之初,时文方丽。子师何人,独有古意。韩柳宗经,班马序事。众莫子知,子特弗移。是非乃定,英俊乃随。圣朝之文,与唐等夷。系子之功,多士所推。堂堂沂公,延于幕中。矫矫文康,荐于四聪。自兹登瀛,坐扬清风。举止甚直,议论必公。人事多故,迁谪羁旅。子行其志,曾不为苦。才弗可掩,起于贬所。往贰经略,屡典藩府。自谓功名,如芥可取。黑白太明,吏议横生。斥于散地,颓然不争。惟曰我咎,匪由人倾。天意已回,吉宜大来。于何感疾,益重其灾。隐几澄神,而已焉哉!呜呼!人皆有死,子死特异。神不惑乱,言皆名理,能齐死生,信有人矣。呜呼!与子往还,抑亦有年。今见其终,益知子贤。故友门人,对泣涟涟。哀哉,尚飨!

尹洙后事,当然也是范仲淹一力承担。他请孙甫作行状,欧阳修写墓志,韩琦写碑文。待到这年秋高气爽时,这才把尹洙的灵柩和家眷送回洛阳。事情还不算完,范仲淹觉得对朋友的义务还没有尽完,于是将尹洙散见于各地的文章收集起来,编成十卷本的《尹师鲁河南先生集》,并写了《尹师鲁河南集序》。此序也是序中精华,广为人传,兹录于下。

予观尧典舜歌而下,文章之作,醇醨迭变,代无穷乎。惟抑末扬本,去郑复雅,左右圣人之道者难之。近则唐贞元、元和之间,韩退之主盟于文,而古道最盛。懿、僖以降,寝及五代,其体薄弱。皇朝柳仲涂起而麾之,髦俊率从焉。仲涂门人能师经探道,有文于天下者多矣。洎杨大年以应用之才,独步当世。学者刻辞镂意,以希仿佛,未暇及古也。其闻甚者专事藻饰,破碎大雅,反谓古道不适于用,废而弗学者久之。洛阳尹师鲁,少有高识,不逐时辈,从穆伯长游,力为古文。而师鲁深于《春秋》,故其文谨严,辞约而理精,章奏疏议,大见风采,士林方耸慕焉。遽得欧阳永叔,从而大振之,由是天下之文一变而古,其深有功于道欤!

师鲁天圣二年登进士第,后中拔萃科,从事于西都。时洛守王文正沂公暨王文康公并加礼遇,遂引荐于朝,置之文馆。寻以论事切直,贬监郢州市征。后起为陕西经略判官,屡更边任。迁起居舍人,直龙图阁,知潞州。以前守平凉日,贷公食钱于将佐,议者不以情,复贬汉东节度副使。岁余,监均州市征。

予方守南阳郡,一旦师鲁舁疾而来,相见累日,无一言及后事,家人问之不答。予即告之曰:“师鲁之行,将与韩公稚圭、欧阳永叔述之,以贻后代。君家虽贫,共当捐俸以资之。君其端心靖神,无或后忧。”师鲁举手曰:“公言尽矣,我不复云。”翌日往视之,不获见,传言曰:“已别矣。”遂隐几而卒。故人诸生聚而泣之,且叹其精明如是,刚决如是。死生不能乱其心,可不谓正乎!死而不失其正,君子何少哉!

师鲁之才之行与其履历,则有永叔为之墓铭,稚圭为之墓表,此不备载。噫!师鲁有心于时,而多难不寿。所为文章,亦未尝编次,惟先传于人者,索而类之,成十卷,亦足见其志也,故序之。

有学者评论说,《祭尹师鲁舍人文》和《尹师鲁河南集序》,是范仲淹诗文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对北宋文化的形成产生了深远影响。实不为过。

世事难料,人事沉浮。就在范仲淹全力处置尹洙的后事期间,又一个噩耗传来,滕宗谅病逝苏州。范仲淹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你滕老弟不是今年春天刚调任苏州知府吗?怎么才过去两三个月,你就撒手而去了?你让我怎么受得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