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通鉴载道:司马光传
19233700000079

第79章 盖棺论未定(1)

得知司马光逝世,高太后“哭之恸”,小皇帝也跟着流泪。但他死得不是时候,正逢朝廷举行明堂大礼,即皇帝三年一亲郊的祭天仪式,皇考要与天一起接受大享。明堂大礼是封建王朝最大的吉礼,岂可哭哭啼啼而坏了吉相,所以只能暂时把司马光冷在一边。

宋朝第三位“文正”

明堂大礼一结束,高太后和小皇帝亲往司马光府邸哀悼,辍朝,赠其太师,封温国公,赐一品服,谥曰“文正”。朝廷赠银三千两,绢四千匹,龙脑、水银以敛,录其亲族十人为官,派户部侍郎赵瞻和宦官冯宗道护灵柩回夏县安葬。

宋代士大夫享受的哀荣,司马光也许仅次于开国元勋赵普,他死后被封韩王,司马光的温国公比他低了一级,但他的谥号“文正”却是至高无上的。案谥法,“文正”是人臣的第一美谥。此前,北宋获此殊荣者仅名相王曾、参知政事范仲淹两人,司马光是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

他可以以胜利者的姿态去见王安石了。王安石比他早走四个多月,当时司马光担心“反复之徒必诋毁百端”,建议“特宜优加厚礼”,虽赠其太傅,但没给谥号(哲宗亲政后,才谥曰“文”),没给助葬银、绢,更无龙脑、水银以敛,只是“命所在应付葬事”,就是让江宁府看着办。如果真有阴曹地府,如果他们真的相见,王安石起码是少了一个称谓。古代对人的称谓,一般不直呼姓名,或姓加字,或姓加号,或姓加官职,或姓加原籍地,对死去的人,一般是姓加爵位,姓加谥号。司马光可称“司马温公”、“司马文正”,而王安石因没给谥号,只能称“王荆公”(可称“王文公”是哲宗亲政以后的事)。少了一个称谓,他会否感到惭愧?其实,剧场的喜怒哀乐,演戏的,看戏的,动的都是自己的情,而非死人的情。王安石晚年向佛,早把浮云看淡。司马光认为人死神形分离,其形与黄土木石无异。在论天堂、地狱时,他曾引用唐代庐州刺史李丹的名言:“天堂无则已,有则君子登;地狱无则已,有则小人入。”在保守派看来,司马光该上天堂,王安石该下地狱。如论如何,他们是不可能相见于九泉了。

地上无神鬼,尽是人在闹。做死人的文章是给活人看的。司马光的丧事办得越隆重,就越能表明朝廷对废新法复旧法政治路线的肯定。《长编》卷三百八十七曰:司马光逝世后,“京师之民皆罢市往吊,画其像,刻印鬻之,家置一本,饮食必祝焉。四方皆遣人求之京吊,时画工有(因此)致富者。及葬,四方来会者盖数万人,哭之如哭其私亲”。《宋史·司马光传》更说京师百姓“鬻衣以致奠”。溢美之词,姑妄听之,但肯定是会有人如丧考妣的,他们的既得利益曾经被王安石的新法所损害,司马光帮他们夺了回来,真乃重生之父母也!司马光的画像是戴帽像,聪明的商家按其式样做成“温公帽”,与“东坡巾”(苏轼的头巾)一样成为畅销品。

在夏县鸣条岗,司马光墓从元祐元年(1086)十月开修,征调陕、解、蒲、华四州民夫,耗工一万八千九百三十三个,于十二月墓室修成。二年正月归葬后,朝廷又拨银二千两为之建神道碑,哲宗亲篆碑额曰“忠清粹德之碑”,令苏轼撰、书碑文。征调百工,历时七个月,修成神道,碑高约二丈,碑亭高五丈余。

保守派把司马光描绘成了万民拥戴的圣人,但在治丧时也摆脱不了王安石的阴影。按司马光与范镇“生前作传,死后作铭”的约定,范镇为之作墓志。铭中有如此一段:“在昔熙宁,阳九数终,谓天不足畏,谓众不足从,谓祖宗不足法,乃裒顽鞠凶。”请苏轼书石,苏轼看后说:“二丈之文,轼不当辞。但恐一写之后,三家俱受祸耳。”“卒不为之书。”[1]王安石逝世时,苏轼没有拒绝起草赠其太傅的敕书,现在却拒绝为司马光的墓志铭书石,怕的是“裒顽鞠凶”这四个字。把追随王安石变法的人统统说成“顽”、“凶”,一篙子打翻一船人,合适吗?现在新法已经被废了,变法派被逐了,还如此不依不饶,借死人来发泄仇恨,逞一己之快,就不怕物极必反吗?苏轼不想将矛盾进一步激化,在他撰写的《司马温公行状》和《司马温公神道碑》中,没有一句话刺激王安石,只是从正面将其神化。神道碑文把边境打胜仗和黄河北流入海,统统归结为:人主“尚贤”而“用司马公以致天下士”,“是以自天佑之”。“公,仁人也。天相之也。”然后,他煽情地写道:

公以文章名于世,而以忠义自结人主,朝廷知之可也,四方之人,何自知之?士大夫知之可也,农商、走卒何自知之?中国知之可也,九夷、八蛮何自知之?方其退居于洛,渺然如颜子之在陋巷,累然如屈原之在陂泽,其与民相忘久矣,而名震天下,如雷霆,如河汉,如家至而日见之。闻其名者,虽愚无知如妇人、孺子,勇悍难化如军伍、夷狄,以至于奸邪小人,虽恶其害己、仇而疾之者,莫不敛衽变色,咨嗟太息,或至于流涕也……此岂人力也哉?天相之也!匹夫而能动天,亦必有道矣。非至诚一德,其孰能使之?

(《苏东坡全集·前集·卷三九》)

苏轼不愧是文章圣手,撇开墓主与王安石斗争的政治实践不写,而大肆渲染其巨大影响,欲避日后之祸。然而,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块神道碑不仅与苏轼等人的命运联系在一起,而且成为司马光身后九百多年荣辱的见证。

洛、蜀、朔三党恶斗

在司马光尸骨未寒时,其麾下斗士之间的不和就显现了。当时,苏轼从明堂赶到司马光家,恸哭不止,程颐制止说,孔子曰,是日哭而不歌。明堂大礼是吉礼,不该哭。苏轼反驳说,夫子说哭而不歌,未说歌而不哭!两人竟为此争吵起来。程颐按古礼为司马光安排丧事,要以锦囊裹尸,苏轼讽刺说:还差一样东西,得塞一信物给阎罗大王。这些乍看是小事,但是两人不同的性格和学术观点的反映。老实说,他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只因为反变法,才一起站到了司马光的大纛下。现在,司马光不在了,你是谁呀?

苏轼讨厌程颐食古不化,不近人情,程颐则嫌苏轼恃才傲物,近乎轻狂,终至于势不两立,形成了以程颐为首的洛党(河南人)、以苏轼为首的蜀党(四川人)。司马光的神道碑刚立起来不久,程颐门人、洛党的谏官贾易、朱光庭就弹劾苏轼主持考试所出之题是讽刺仁宗和神宗。蜀党的御史吕陶反攻贾、朱是滥用台谏官职权,假公器以报私仇。贾易接着弹劾吕陶与苏轼兄弟结党,并且把文彦博、吕公著也扯了进去。高太后大怒,将贾易贬知怀州。崇政殿说书程颐是哲宗小皇帝的专职老师,迂腐地要哲宗与之执师生礼,御史胡宗愈、谏官孔文仲乘机弹劾他“汙下险巧,素无乡行,经筵陈说,僭横忘分”,程颐于是被罢,出掌西京国子监。

在蜀党、洛党斗得不可开交时,一个势力最大的以刘挚、梁焘、王岩叟、刘安世为首的朔党(河北人)崛起了。这是一个更加极端的党派,梁焘开列蔡确奸党四十七人,王安石奸党三十人,一律撤职流放,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谁要态度温和一点,就把谁当作敌人来攻击。原首相蔡确被保守派列为头号奸臣,被贬到安州(湖北安陆)编管,游车盖亭时赋诗十首。他年轻时曾向吴处厚学赋,任首相后,吴处厚找他要官未果,因此结仇,现在见到其车盖亭诗,便弹劾其诗是讥讽高太后。蔡确奉旨自辩,已解释明白。朔党成员却说,讥讽的事实清楚,无须解释。尤以司马光的高足刘安世态度最为激进。首相范纯仁对高太后说:“不可以语言文字之间,暧昧不明之过,窜诛大臣。”刘安世竟弹劾范纯仁也是蔡确一党。最后,蔡确被流放兴州(广东新兴),死于贬所;“宰相范纯仁至于御史十人,皆缘是去”[2]。此前,宋朝被流放岭南的宰相只有卢多逊、寇准、丁谓三人,且都生还,仁宗以来六七十年再无此事。王安石当政时,对反对派最多也不过是投闲置散,未曾流放大臣于岭南。范纯仁担心,此例一旦重开,后果将不堪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