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平元年(1064)秋,宋英宗亲政还不到半年,西北就传来警报:西夏国王谅祚派兵对宋朝发起进攻,杀戮和掠走的人、畜数以万计。
而此前,陕西都转运使刘述古给朝廷的报告却是“边鄙宁静,不足为虑”。
言边两劄子,无人理睬
刘述古的报告是答复朝廷催问的。西夏派来吊唁仁宗逝世、祝贺英宗登基的使团在国宾馆议论衅边,被接待人员听到,报告了枢密院,故有是问。使节如此,有悖常理,但宋、夏外交一直就没有常理可言。按惯例,夏使来宋先到延州,听候指示,再由延州派引伴使护送至京师。当时没有专职外交官,有事临时指定,往往用非其人。此次西夏使团的团长是吴宗,宋引伴使为指使高宜,两个糊涂,一对呆瓜。一路上,吴宗出言狂谬,贬损宋朝,高宜动怒,与之争吵。吵到开封,要进顺天门,吴宗要求戴佩鱼,用西夏礼仪,这是公然挑衅,高宜劝阻不听,一气之下把他们关进马棚,关了一夜,不给饭吃。吴宗抗议,扬言报复,高宜说,我雄兵百万,捣你贺兰巢穴。使团在开封待了很久英宗才接见,吴宗当面告了高宜。英宗指示,高宜是延州属官,令延州通判审理。
此事在朝廷传开,司马光当即写劄子,要求审判高宜,治其罪以平息纠纷,不报。
延州通判审理此案。吴宗说,高宜讲雄兵百万,捣贺兰巢穴,此话怎讲?通判说,你是否说过你们的国主是少主(谅祚时未成年),太后当家?吴宗唯唯。通判于是判决:因你错在先,高宜才有此言。
吴宗对判决未持异议,但回国之后西夏却以此为借口发动了战争。西夏摸清了宋朝的底细:在仁宗逝世、英宗接班期间,朝廷一片乱象,而边防松弛,将帅无能。陕西转运使刘述古靠“拼爹”当官,文不能安民,武不能上阵,却有一套欺上瞒下的本事。副都部署(副司令)刘几发现他谎报“边鄙宁静”的军情,请他重写,他以报告不可前后不一为由而拒绝,刘几不干,要单独写报告。刘述古恼羞成怒,借故将刘几调到凤翔,脱离前线。刘几刚被调走,西夏便动手了。
宋廷接到警报,决定派文思副使(中级武官)王无忌带着诏书去“诘问”。失策!司马光觉得,战争已经开打了,当务之急是备边,而非遣使诘问。他飞快地写出了《言备边劄子》[1],开章明义地说:
闻《周书》称文王之德曰:“大邦畏其力,小邦怀其德。”盖言诸侯傲狠不宾则诛讨之,从顺柔服则保全之。不避强,不陵弱,此王者所以为政于天下也。
这段话可视为司马光外交思想的核心。他接着说:去年西夏使团来吊丧,引伴使高宜侮辱人家,我说要治他的罪,朝廷不当回事;现在西夏打上门来,朝廷却派人去“抚谕”,这正好与文王之道相反,是“从顺则侮之,傲狠则畏之”。“方今公私困竭,士卒骄惰,将帅乏人,而戎狄犯边,事之可忧,孰大于此?而朝廷上下晏然若无事者,其故何哉?”“臣不胜愤懑。”望皇上召集群臣,讨论救边之策。
对司马光的批评,宰相韩琦视之为书生之见而未曾在意。他资格老,有经验,在派使者去西夏的同时,采取了多项战备措施,其中一项就是“刺义勇”。
义勇约相当于今之民兵,刺就是刺字。宋军士兵脸上刺字,而义勇只刺手臂。为此,韩琦上疏说:“三代、汉、唐以来,皆籍民为兵,故其数虽多而赡养至薄,所以维制万方而威服四夷,又非近世所蓄冗兵可及也。唐置府兵,最为近古,天宝已后,废不能复,因循至于五代,广募长征之兵,故困天下而不能给。”这里,他简要地回顾了中国兵制从府兵制向募兵制的发展过程,企图回到府兵制上去。但是,府兵制为募兵制所代替,是历史之必然,因为募兵制使军队专业化,战斗力超过了亦民亦兵的府兵。问题不在于专业化,而在于军队如何精干、管用,恰恰在这个问题上,宋代以文抑武的根本制度使之成为一个解不开的死结。文官、宦官当统帅,对军队一无所知,却自以为是;武官靠恩荫,实为世袭,多是纨绔子;士兵脸上刺字,形同奴隶,一入军籍,世代难脱。士兵成分有四:职业兵痞;刺配的罪犯;因灾荒而流离失所的农民;由弓手、强壮、义勇等民兵而升格的正兵。官兵素质和指挥体制的天然弱点,使宋军几乎逢战必败。相反,倒是边境上的弓手、强壮等民兵性质的部队有点战斗力。韩琦说:“今之义勇,河北几十五万,河东几八万,勇悍纯实,生于天性,而有物力资产、父母妻子之所系,若稍加简练,亦唐之府兵也。陕西当西事之初,亦尝三丁选一丁为弓手,其后刺为保捷(禁军番号)正军,及夏国纳款,朝廷拣放,至今所存者无几……今若于陕西诸州亦点义勇,止刺手背,知不复刺面,可无惊骇……一时不无小扰,而终成长利。”[2]枢密副使胡宿建议先刺缘边州县,英宗皇帝说,不如一下全刺。于是乎,从十一月十四日开始,陕西除商(商洛)、虢(河南灵宝)二州外均刺义勇。按照三丁刺一的原则,年龄二十至五十岁,共得十五万六千八百七十三名。
司马光连上两劄言边事,都无答复不说,而朝廷却按韩琦的主意刺开了义勇。他震惊了,愤怒了!不仅因为自尊心受到了伤害,而且因为这与他心目中的王者之政背道而驰。
半月六道疏,面质宰相
刺义勇的事,司马光是在诏令下达八天后才听说的。他义愤填膺,写下了《乞罢陕西义勇劄子》[3]。在回顾了康定、庆历年间陕西刺弓手进而被编入保捷军的历史,指出陕西自西事以来,民力已减耗三分之二,又连年遭灾,今年收成不错,农民指望歇歇肩膀,偏又下诏刺义勇。陕西官军甚多,为何还做这种有害无益之事?
司马光愤怒不已,韩琦却不以为然。他何尝不知道陕西屯兵不下三十万(最多时超过四十万),但夏军视“东兵”(从东边调来的禁军)为绵羊,而对缘边“熟户”(靠拢宋的少数民族)、弓手却畏惧三分。不刺义勇,你又有什么好办法?
有。司马光接着上《乞罢陕西义勇第二上殿劄子》[4],指出,加强军备不仅是要添屯军队、积蓄粮草,更在择将帅、修军政。如果将帅得人,训练有素,不要说抵御入侵,“则虽欲取银、夏而税其地,擒赵谅祚而制其命,有何所难!”至于怎么选将帅?选谁做将帅?他没有说,而继续描绘当年陕西刺弓手的惨状:“闾阎之间如人人有丧,户户被掠……往往逃避于外,官中絷其父母妻子,急加追捕,鬻卖田园以充购赏。暨刺面之后,人员教头利其家富,百端诛剥,衣粮不足以自赡,须至取于私家;或屯戍在边,则更须千里供送,祖父财产日销月铄,以至于尽。”总之,刺义勇“有害无益,显然明白……伏望陛下轸念生民……早赐寝罢。”
这一次,司马光在上疏的同时当面向英宗陈述,讲得慷慨激昂,英宗似乎为其感动,答复:送中书、枢密院议处。司马光来到中书省和枢密院,接待他的堂后官(高级胥吏)说,刺义勇的工作已全面铺开。要停下来,须皇上下令,且诏令岂可朝令夕改?司马光气得胡子发抖,刺义勇这么大的事,怎能一两个大臣就定了,而不让百官与闻?回到谏院,他马上又上《乞罢刺陕西义勇第三劄子》[5],提了两项要求,一、收回成命;二、公布朝堂,让百官讨论。
刺义勇是韩琦的主意,必须批倒他的理论,才有可能说服皇帝。于是又上了《乞罢刺陕西义勇第四劄子》[6]《乞罢刺陕西义勇第五上殿劄子》[7],批判的矛头直指韩琦。
韩琦说,刺义勇“于民无大害,于国有大利”。司马光说,“于民有世世之害,于国无分毫之利”。刺义勇给老百姓增加了负担,要么赶紧分家以逃避三丁刺一,要么卖掉田产而当游民。而刺字之后,还要受头领的剥削。义勇定编后,差额要补齐,等于让三分之一的百姓子子孙孙为兵。太祖、太宗时没有义勇,“一统天下如振槁拾遗”,而后来“朝廷竭天下之力以奉边鄙”,“正军不足,益以乡兵,外府(三司国库)不足,继以内帑(内藏库)”,“而不免含垢忍耻,假以宠名,诱以重赂,仅得无事”。“三路新置乡兵共数十万,何尝得一人之力乎?以此观之,义勇无用,亦可知矣。”
韩琦说,义勇近古之府兵。司马光说:今非昔比,义勇不是府兵,而是儿戏。三代之时,“用井田之法以出士卒车马”,行政编制与军事编制相统一,各级行政官员即为军官,由卿、士、大夫统帅;“唐初府兵,各有营府,不属州县,有将军、郎将、折冲、果毅以相统摄,是以令下之日,数万之众可以立具,无敢逃亡避匿者”。而现在的义勇“虽有军员节级之名,皆其乡党族姻,平居相与拍肩把袂,饮博斗殴之人”,平时操练似乎像回事,而一遇战阵,军员节级带头逃跑,自顾不暇,哪还有一个人为国家御敌?“以臣观之,此正如儿戏而已。”[8]
在第五劄子中,司马光发出血泪呼声:陛下“何忍以十余万无罪之赤子,尽刺以为无用之兵乎?”并且当面与英宗摊牌:如果认为我的意见是“孟浪迂阔,不可施行”,那么,我“更不可久污谏诤之列,……别择贤才而代之”。他不惜以辞职来阻止刺义勇,但没能感动皇帝。英宗答复说:“命令已行,不可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