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江隆基的最后十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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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黄金时代(4)

然而还没到此为止。年底在全校教工大会上,江隆基在作工作报告时,点名表扬了一批青年教师,其中就有吴小美;同时不点名地批评了几个教学不负责任、教学效果差的青年教师,其中就有吴小美的爱人何家骏。大意是:化学系有个教师,晚上下棋喝酒到深夜,不备课,第二天讲不下去了,对学生说了个“对不起”就下课了。何家骏在化学系也是“教学检查”的重点,接受“批判”后态度傲慢,反说“你们都不懂高等教育”。经校长大会上这么一讲,都知道指的谁,又影响到难得的一次评职称机会,致使何家骏当助教超过十年。事已至此,无法挽回,两个北大高材生懂得“沉默是金”的道理,决定按鲁迅先生的“韧性精神”来“忍”。但“忍”是需要耐心的。一天晚饭后吴小美从自家住的3号楼出来散步,恰好遇着从4号楼出来的江校长,平时见面毕恭毕敬从不多说一句的她便有点“忍”不住,鼓足勇气迎上去说想向江校长汇报汇报“活思想”,没想到他痛快说今天晚上没会,就上家谈吧,于是吴小美第一次走进江校长家。当她坐定在非常简朴的会客室后还是有点紧张,不知从何说起。倒是江校长先说了一句既有原则又有温暖的话:“你和何家骏要多互相帮助。”仿佛是他料想到她的来意,这句话给她打通了一条通道,于是直奔主题:何家骏是爱下围棋,但不酗酒,他讲物理化学和胶体化学两门课多遍了,已经非常熟练了,即使不备课,也能讲得下去。至于那次提前下课,实际情况是他拉肚子,班上女生多,又不好直说,实在忍受不住,便说了声“对不起”提前五分钟下课了,之后第二节课照常上了。听到这儿,江隆基的表情和声音凝重起来,低沉着说:“这么说,我是偏听偏信了。这样吧,你家住得不远吧,能不能现在就请何家骏老师来?咱们一起谈谈。”当时也没个家用电话,吴小美说就在附近,拔腿就走,赶带着何家骏再次进门时,茶几上放着两杯热腾腾的茶水,一包中华香烟,江校长诚恳地“检讨”了自己,鼓励说:“不要泄气,职称问题下次一定能解决。”在得知何家骏大学期间是著名胶体化学专家傅鹰的得意门生后说,傅鹰先生的“右派”摘帽了,现在是北大副校长,以此为例鼓励二人要经得起挫折的考验。最后还是那句话:“为母校争光,为兰大作贡献。”

弹指三十年,吴小美教授深情地回忆说,感动她的倒不是江隆基的郑重承诺,事实上他们等来的“下次”是与江隆基的永别!让她真正感动的是一个忠诚于教育事业的教育家的“闻过则喜”“闻过则改”的贤哲品格。的确,江隆基对青年教师既有“慈母”般的关心和爱护,又有“严父”般的严厉和苛求。因为“爱”得太深,有时候“慈”和“严”都难免过头。

前文已经写到,段一士是江隆基的“忘年交”,一员“爱将”。一个星期天,江隆基难得与夫人和孩子们有个团聚,突然接到童若兰的电话,报告说段一士带上教研室的全体老师还有那个研究生,一行十多个男女,去雁滩划羊皮筏子玩去了。他问是不是真的,回答从教研室集体走的,走前段一士还问了各人的准备,讲了注意事项,童担心安全所以才向江校长汇报。江隆基当即要了小车,驱车去了雁滩。黄河在兰州劈为南北两道,中间隔出一片很大的绿洲名叫雁滩,因大雁栖息而得名,是兰州市的瓜果蔬菜基地。古老的黄河上有两大景观,按现在的说法是可以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一是水车,一是羊皮筏子。黄河在甘青宁一段,有“羊皮筏子当军舰”的说法,意即重要运输工具。做法是将熟好的整张羊皮用牛筋缝好,用桐油封死,充足气,鼓鼓胀胀地,一只筏子九只这样的羊皮袋子捆绑在木排下,用来载运货物或人。黄河上游水深浪高,激流湍湍,能否安全运行,全靠艄公的技术,当地人叫“筏子客”。黄河岸边,年年都有船仰人翻的悲剧发生。现在一所大学的一个重点教研室的全部人马去做这种危险性极大的游戏,一校之长江隆基焉能不着急?焉能不揪心?雁滩很大,童若兰说不上具体地点,江隆基只好叫司机沿周边有路的地方开,慢慢地搜寻。风和日丽,浪涛滚滚,偶有皮筏子从眼前滑过,但都是辛勤劳作的农民们;段一士他们是纯粹来玩的,而且人多,即使相距较远,也好辨认。好不容易发现目标时,已经日近中午了。江隆基站定在黄河岸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筏子,替他们捏着把汗。坐这种筏子极有讲究,人必须均匀地分散在周边,才能保持重心平稳。随着波浪的起伏,只听见几个女的尖声怪叫,男的狂呼乱吼,没办法沟通,只好等。过了好一阵,大概是他们发现了自己的校长,才慢慢地靠上岸来。一行人乐不可支地问候他们的校长:“江校长也来逛雁滩?”“早知咱们一起来,江校长也坐坐筏子。”随即见江校长铁青着脸,嘴角在哆嗦,便再也不敢吭声了。江隆基当着众人的面不好发作,竭力控制住情绪,只撂下冷冰冰的一句话:“段一士,明天上班来我办公室!”

第二天段一士怯生生地走进校长办公室,江校长一反常态,没有让坐,他只好僵僵地站着。江校长头也不抬,“你今年多大啦?”“三十四。”“哦,你还知道你三十四了,不错。那你知道学校为什么要把一个非常重要的教研室交给你吗?你能为教研室全体老师的安全负点责任吗?”段一士明白是为昨天划筏子的事,便说:“江校长,羊皮筏子其实是很安全的。我们要了个最大的,承载力完全够,请的筏子客也是老把式,你多虑了。”江隆基抬起头,目光直逼段一士,“你还说很安全?年年都有皮筏子出事,都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你难道没听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有什么闪失,我们一个教研室就全军覆灭了,我们一个理论物理专业就覆灭了,我们千方百计地调人留人培养人,难道……是我多虑了,还是你不负责任?你说!”段一士觉得你江校长把这么点小事未免看得太严重了,管得未免太细了,年轻气盛的他也回顶了一句:“有那么严重吗?都是年轻人,星期天总得放松放松吧?我不明白这有什么错?”江隆基站起身说:“放松也不能拿性命开玩笑!不明白有什么错,那回家去想想吧,想通了来见我。”江隆基在办公室严厉地批评甚至训斥过党政干部,但这么严厉地批评教师,段一士算是第一人!

(八)学习生活丰富多彩

教风,学风,校风,三者互为依存,相互促进。良好的教风养成良好的学风,良好的学风养成良好的校风。一所大学的校风如何,则影响着它的办学质量及社会知名度。本书两作者是江隆基兰大时期的在校生,对他所开创的既勤奋求实又生动活泼的教风、学风和校风深有感受,半个世纪过去了,对那时生动活泼的学习生活仍然有着甜蜜的美好的回忆。中文系的学生大都是文学爱好者,有的在中学时代就发表过文章,做着强烈的“作家梦”。那时候文学期刊很少,报纸也就几份党报,可供学生练笔的园地极其有限,于是我班几个爱好者碰头商量,办壁报。有那么一段时间,文科楼的半面灰砖墙上,不定期地贴起一片白有光纸上用毛笔小楷认真抄写又经过认真编排和插图的壁报,位置在办公楼和1009教室那一头,因此每当贴出来,驻足仰目观看者络绎不绝。校系领导、教授讲师、外系校友、本系的师哥师姐师弟师妹都在看,因此我们投稿不敢马虎,选稿也极严格,每期“发表”一二十篇(首),以诗歌最多,兼有散文、小评论、小小说。之后又从每期的诗文中精选若干送正式报刊投稿,每期都有“命中”者。著名文学评论家雷达已有十四部理论和散文专著,但他非常看重当年先在班级壁报后在《甘肃日报》副刊上发表的散文《洮河纪事》,稿费二十六元,在兰州最好的饭店悦宾楼请客,让几个好朋友各点一个最爱吃的菜,端上来一看,几个从来没进过高级饭店的文学青年点的都是汤,只好猛喝一通,惹得服务员站一旁抿嘴直笑。十年后他把该文的剪报送给文学界的某权威人士看,得到称赞,随即调进《文艺报》当编辑,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毕业后一直在文化部电影局工作的刘怀舜那时是“高产诗人”,由壁报而正式报刊发表诗歌二十多首。前文提到的调干生赵祖德来自企业,根据生活积累创作的小小说《尕师傅》也是先班级壁报后竟发表在《人民日报》“大地”副刊上,不过该生没有走文学之路,毕业后回归企业当了高级工程师。须知那是个“政治标准第一”的年代,我们办了多少期已经模糊,但没有任何人对壁报内容提出过批评和异议,可见当时的环境还是相对宽松的。

文科学生很羡慕理科学生的专业实习,能去很远的地方。随着“高教60条”的贯彻落实,到我们这一届升大四时,文科也有了。我们班的专业实习分四组进行:教学实习、社会调查、民间文学调查、方言调查。实习结束后,本文两作者和雷达三人一次小聚,谈起甘肃民歌“花儿”,谈着谈着激发起创作一部“花儿剧”的热情。说干就干,于是几经讨论、起草、修改,一部大型“花儿剧”诞生了,起名《花儿献给毛主席》。我们把剧本初稿交给民间文学老师也是带队实习的指导教师柯扬先生,他非常看好,亲自指导我们又做了修改,之后亲自交给系领导,并提出他亲自当导演进行排练演出。一时间,排练“花儿剧”成了中文系的“重中之重”,每天课外活动紧锣密鼓地进行。大型歌舞剧需要演员众多,尤其是女演员,中文系够格的不多,好在校学生会主席在中文系,于是通过学生会向女生多的生物系、化学系借。这一“借”的意外收获是还真绽放出几对“花儿鸳鸯”。柯扬先生是专门研究“花儿”的民间文学专家,既有理论又能演唱,在他的悉心指导下排练成功,先在学校大礼堂演出,好评如潮,获得成功;接着在民族学院大礼堂参加全省大学生文艺汇演,拔得头等奖。作为获奖剧目的编剧,我们三人当然很高兴。但那时候的获奖就那么简单,既没有获奖证书更没有奖金,据说有一面奖旗挂在校学生会的墙上,我们无缘一见,因此我们的高兴也只能是说说而已。但那是个说话讲分寸的年代,言多必有失,说得多了,便有人抓了话把子。于是一个中午有一个党员同学把一个编剧同学叫到拐角楼下的树林里,用浓重的兰州方言批评说:“你们骄傲了!骄傲得厉害了!”反反复复就这么一句,人家是党员又是调干生,说咱骄傲了,那就不说了也不写了,夹起尾巴做人吧。

在丰富多彩的文体活动和课余生活中,更难忘那几年开设的课外讲座。正规的学术讲座虽然不时有,但都是请来的专家教授,专业性太强,不适合各专业的学生。为了开拓学生的知识视野,学校还在每个星期天上午安排一场课外讲座,9点到11点,通常在文科楼1009或化学楼1001阶梯教室,同学们吃过早饭(星期天两餐),可以自由去听,听上几句不感兴趣了离开也没关系。一次一个专题,既有时事政治方面的热门话题,如古巴革命、越南战争、苏联经济、肯尼迪遇刺、马丁.路德.金等等,也有大学生普遍关心的科普知识,如原子弹、人造卫星、人工合成胰岛素、遗传基因等等。担任讲座的都是本校的青年教师,他们思维敏锐,视野开阔,对有些热点问题敢于发表自己的见解,但没有“打小报告”的,也没追查什么责任。几年下来听了多少场收获有多大,已被岁月磨损了记忆,唯独江隆基亲自讲的一场“访日报告”多少年过去了,仍然记忆犹新,言犹在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