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江隆基的最后十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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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风雨年华(2)

——1942年底,日寇对根据地的蚕食扫荡日益加剧,北方局根据中央的指示实行精兵简政,决定华北联大缩编,法政、文艺两院停办,只留教育学院。学校负责人都作了相应的调动,江隆基调任抗大二分校附中校长。报到时抗大二分校校长孙毅找他谈话,才知道他是孙毅向聂荣臻司令员点名要来的。孙毅说:“我请你来,就是要你把全部精力拿出来办好附中,完成好把全校八百多学生转移回延安的任务。”他这才知道,调他来是为了一次更为艰苦的长途行军。与几年前带领陕公学员来根据地有很大的不同:一是这次的学生年龄偏小,大多是十几岁的娃娃;二是行军时间在寒冬腊月,天寒地冻;三是为躲避敌人的封锁线,必得一路北上,绕道长城外的雁门关才能过黄河,其间要翻越几座大山,行军路线三千多里。经过充分准备,八百多名学生编为十二个分队,于1943年2月由第四军分区司令熊伯涛(代号501)和江隆基(代号502)率领,分三路出发。孙毅在送行大会上号召学生“靠自己的双脚去战胜困难,夺取胜利”。江隆基鼓励同学们“把这次行军作为一次学习成绩的大检阅,争取拿到合格的成绩”。同学们则人人意气风发,个个斗志昂扬,不断高呼“到延安去!见毛主席去!”一路艰苦跋涉,还算顺利,不料在通过同蒲铁路封锁线后,在风雪交加中翻越一座被冰雪覆盖的黄草梁时不敢停步,急行军两天一夜,第二天傍晚清点人数,发现一个叫王新耀的孩子被活活冻僵。掩埋尸体时502号首长痛心地说:“王新耀同学不是牺牲在敌人的枪林弹雨之下,也不是倒在敌人的封锁线上,而是在风雪交加的夜晚冻死在黄草梁上。当时,如果有人能劝他不蹲下休息,有人能把他背到山下,他也许死不了。这说明我们当领导的没尽到责任。”4月初,三路队伍渡过黄河在陕北绥德胜利会合,划归军事学院领导。月底到达延安,西北联防军政治部举行了隆重的欢迎大会,朱德、贺龙到会讲话,号召同学们努力学习文化知识和军事知识,时刻准备迎接反攻阶段的到来。之后仍由江隆基带领,带到位于甘肃合水县的抗大七分校才算完成任务。

——1943年5月,江隆基被调回延安,进中央党校参加整风运动。整风运动是1942年毛泽东提出并决定在全党范围内开展的一次马克思主义教育运动,以整顿党风、作风、文风为主要内容。开始阶段和风细雨,参加者都当作一次学习马克思主义、总结经验、提高觉悟、争取更大进步的大好机会。1943年4月中央发出《关于继续开展整风运动的决定》,要求开展群众运动,审查干部,开展反特斗争,并号召有问题的干部坦白交代。时任中共中央学习委员会副主任的康生过高地估计了敌情,提出要“抢救失足者”,把整风运动搞成了“抢救失足者运动”,捕风捉影,普遍怀疑,大搞逼供信,残酷斗争,无情打击,搞得人人自危,人心惶惶。特别是从国统区投奔延安的一些干部和青年学生,因不堪忍受逼供而自杀的事件时有发生。江隆基参加的正是人人自危的审干阶段。他按要求向组织提交了数万字的“自传”,详尽地交代了自己的求学、革命经历以及江氏一门的祖宗三代。祖籍陕南西乡县丰东乡白杨沟,是颇有声望的绅宦之家。曾祖父是抱养的,非江姓血统,创下一份家业;祖父是个穷秀才,因赌博输钱而羞愧自杀;父亲粗通文墨,从先人手里继承了三十亩地,每年收入仅够全家吃喝,但父亲信奉“耕读传家”,一心要供养四个儿子求学上进,所以又兼做生意,初开点心铺,后开茶叶铺,药材铺,经营陕南特产。其所以被称作“名门望族”,是因为他兄弟四人全都大学毕业,在陕南有“白杨沟四进士”的美称。大哥江裕基毕业于日本东京明治大学法律系。三弟江肇基(笔名江丹枫)毕业于北平民国学院新闻系,抗战期间任大公报驻桂林记者,人称“热血记者”,1941年随远征军赴缅甸任随军记者,新华社转载过几篇他写的前线报道,有一首《缅战纪实》的长篇叙事诗,“血流成河尸成堆,暴骨千里无人殓”、“为国捐躯死异域,英雄健儿有何言”的生动描写感动过延安军民。四弟江弘基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1938年来延安,先上抗大,后在中组部所办的行政人员训练班任教。1939年母亲病故,弟兄俩总得回去一个奔丧,决定四弟去。分手前,四弟问还回来不?他说根据情况由你定,家里总得有人照料。之后四弟留在西安教书,是个“半世热血男儿,半世桃李园丁”的知识分子。兄弟四人中,最难交代的是与自己一同上小学、中学,又同在日本留学的大哥,小时候相处时间最长,但从自己1931年赴德国留学后再未见过面;1936年回国后得知其在老家西乡师范学校任校长,在国民大会代表选举中当选为汉中区候补代表,去年从报纸上看到被聘为陕西省临时参议会参议员。因多年未见不敢断定他的政治背景,仅根据国民党中统CC在教育界人数多的情况,怀疑大哥可能与CC有联系。他把这疑问写出来,提请组织调查落实。另外有人捕风捉影地提出他留学日德时的党籍问题,怀疑有脱党嫌疑。两件事凑一起,江隆基也成了康生的“抢救”对象,单另关起来接受审查。好在党中央、毛泽东及时发现了“抢救运动”的极“左”倾向,明确指示“停止抢救运动”,毛泽东批示:“一个不杀,大部不抓,是这次反特斗争必须坚持的方针”,限定康生一定要遵守“不冤枉一个好人”的原则。毛泽东还以亲自释放被关押审查的许世友为榜样,开始对错整的同志甄别平反。江隆基也因此顺利过关。

——1947年3月,胡宗南指挥的三十四个旅约二十五万人向陕甘宁边区大举进攻,中央被迫撤出延安。当时江隆基出任陕甘宁边区教育厅副厅长(厅长贺连城是民主人士,年迈多病,实际工作由江主持),教育厅机关也撤到绥德义合镇,驻在那里搞“三忆三查”运动。此项运动搞得很“左”,在某些地方还设了“望蒋台”(按:让审查对象站在烈日下曝晒,促使反省交代问题)。教育厅虽没这么过火,但江是领导,也在主持旷日持久的查出身、查阶级、查立场,直查到祖宗三代,搞得人人自危互有戒心。此时贺龙从晋西北来电,要边区教育厅从解放区各学校中选派一批政治表现好的女学生,补充部队的卫生员。江隆基感到总算有了具体工作可干,立即着手完成,但由于国民党的进攻,学校大都放了假,难度很大。不料此事有人打了小报告,传到贺龙耳朵里,竟成了“江隆基不愿给人,尤其不愿给好的女生”。贺龙火冒三丈,当即骂道:“像江隆基这样的干部,白送我我也不要!”后来过黄河亲自找到江,一见面就指鼻子骂娘:“妈那个×,你就叫个江隆基?老子在前方打仗,要几个女学生你有什么理由不给?”

这番骂娘的结果是,江隆基由“三查”领导者变成被查的对象,又开始交代他的祖宗三代、社会关系。“抢救运动”中都交代清楚了,按说没有可查的了,不料大哥又给他带来新的麻烦。他从延安新华社发的“参考消息”上得知,大哥1946年在国民党省党部闹过竞选国大代表的丑剧,他当即报吿了陕甘宁边区书记习仲勋请查,算不得隐瞒,但在这次“三查”中二十多天难以“过关”。

当时实行供给制。运动中实行饭桌上贴条、对号入座的就餐办法。伙管员文化不高却对搞政治运动颇有“创造性”,凡过了“关”的用红纸条写上大名,给吃较好的饭食;未过“关”的贴白纸条,吃粗糙的高粱稀粥,迫使“老实交代”。这种做法究其实还是“望蒋台”那一套。江隆基每每来到饭桌前,望着白条遭着白眼,心里蒙受着委屈,嘴里却不做任何解释,默默地承受着这种侮辱人格的做法。

习仲勋过问选派卫生员的事,他便借机发了几句牢骚,说贺龙司令偏听偏信,社会关系又没查清,既然组织不相信,请求把我下放到敌后去接受考验好不好?之后习仲勋向毛泽东作了如实反映。毛召见贺龙时批评说:“好个贺胡子,你还查人家的祖家三代哩?我只查你贺龙一代,就是大地主,你信不信?”生性爽直的贺龙当即向毛主席保证,知错改错,返回前线途经绥德时,专门向江隆基当面做了道歉。

这一次,是毛泽东直接解救了江隆基的困危。

江隆基在延安工作十三年,对毛泽东的认识既有理性的又有感性的。那时他的判断是,毛泽东对“左倾”路线是深恶痛绝的,断定毛不会犯“左”的错误。

1957年2月,毛泽东在最高国务会议上发表《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问题》的重要讲话。5月1日,《人民日报》全文发表中共中央《关于整风运动的指示》,在全党范围内开展以反对官僚主义、宗派主义、主观主义为基本内容的开门整风运动。

北大师生开始大鸣大放,帮党整风。北大自蔡元培时代就有“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传统,燕大也有《圣经》上的话“因真理得自由而服务”作校训,以两校的校风,开展这样的运动发动群众并不难;难的是领导。鸣放一开始就呈燎原之势,髙涨的热情难以遏制。江隆基被推到风口浪尖上。这位参加过也领导过许多次政治运动的老党员、老干部此时深感力不从心,水平不够,他没日没夜地钻研中央精神,贯彻上级意图,又不无忧虑地关注着北大的角角落落。任怎么绞尽脑汁地“运筹帷幄”,也难以决胜于“未名湖畔”。在这个炎热的夏季里,北京大学就像在大风大浪里左摇右晃的航船,底舱里不时地起火冒水,素来以稳健持重见长的江隆基乱了方寸,显得浮躁不安。随便伸手一抹,就掉一撮头发,真是“人老一时,麦黄一晌”啊!

教职工的鸣放,基本上在党委的部署下进行。5月初,学校召开一百五十人座谈会,时间长达一星期,参加者有党内外各个方面的代表,知名教授基本上都到会了。20日以后,又分三组集中进行。大会小会套在一起开,充分做到了畅所欲言,各抒己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对学校领导的官僚主义、宗派主义、教条主义提出了尖锐的批评。仅据5月12日校刊整理发表的内容提要,就有:

——学校机关化,衙门化:“多的是官僚主义,少的是学术空气”,“行政主义”,“不是尊重学术,而是重视头衔”,“职责不明,权限不清”,“髙髙在上,不深入群众”,“校委会不起作用”等等;

——领导教学与科学研究中存在着严重的教条主义与形式主义:“领导不深入,不具体”,“党似乎还在地下工作”,“大学的性质任务不明确”,“学习苏联有一边倒的倾向”,“过去胡适提全盘西化是荒谬,今天全盘苏化也是愚蠢”,“领导工作没有创造性”,“没有认真贯彻民主集中制原则”等等;

——尊重信任教师不够:“中国不是没有专家,而是没有发挥作用”,“照顾高级知识分子不应太看重物质待遇一方面,更重要的是给他们科学研究的时间、环境和资料”等等;

——党群关系不正常:“人民内部矛盾主要的是党群关系”,“群众对党员存在疑惧和敬而远之的心理”,“人事制度搞‘儒林内史’”,“年轻党员不宜居领导地位”等等;

——北大从上到下骄傲自大思想严重,有“大校主义”:“泛滥着理论脱离实践的空气”,“缺乏艰苦奋斗精神”,“轻视职工”,“思想工作落后,党委应负主要责任”等等。

在这些广泛而尖锐的批评中,有些是直接针对校领导的,如说马寅初“是个花瓶”;对江隆基的则更多,如“一些领导同志完全不参加教学和科学研究的劳动,不知道教学和科学研究的甘苦,不掌握教学和科学研究的基本规律”,“缺乏自我批评的精神”等。校刊上发表了一篇学生写的《回忆鼓掌有感》,说的是江隆基去学生食堂察看学生进餐的情况,时间仅五分钟,而学生当作“外宾”,用“隆重而热烈”的掌声欢迎。这位学生用辛辣而调侃的杂文笔法写道:“可见校首长和我们的关系是有点妙不可言的”,“请问校首长们对这些掌声有何感想?怎样消受?”

还有学生在怀念江隆基的文章中写过这样一件事,内容是:1956年在大饭厅举行元旦联欢晚会,先演节目,后跳交谊舞,气氛欢快热烈。新年的钟声响了,激动人心的时刻来临,马、江校长来到现场向同学们祝贺新年,大家便停下舞步聆听校领导的团拜祝词。马校长只一句话:“我年近八十,向同学们拜年!”报之以热烈的掌声。江校长也情绪激昂地向大家祝贺了新年,同学们同样报以热烈的掌声。同学以为团拜就此结束,正要乘兴跳舞而且准备跳它个通宵,且慢,江校长还有话:“目前国际形势一派大好,社会主义阵营……”这才正式发表他精心准备的“新年祝词”。十分钟过去了,国际形势没有结束;二十分钟过去了,国内形势刚刚开头;半小时过去了,才谈到北大……江校长“热情洋溢、周密详尽、声韵铿锵”、“气势如虹”的新年祝词连平常爱听他讲话的同学“也有点忍不住了,轻轻跺脚驱寒者有之,交头接耳者有之,来回窜动者有之,悄悄退场者有之,总之,大饭厅有点乱哄哄的了”。“整整四十分钟!江校长于浑然不觉中幽了大家一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