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考试有严格的规章制度,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科场作弊方法层出不穷:贿买、挟带、雇枪手、调换试卷、飞鸽传递、冒名冒籍等。顺治十四年(1657)顺天乡试同考官李振邺等把乡试当作向权贵献媚的机会,暗通关节,操纵录取,许多权贵子弟都榜上有名。此事被仇人揭发,顺治皇帝将李振邺等处斩,中式举人押解京城重考。同一年江南乡试,哪个给考官钱多,哪个上榜,发榜后士子将“贡院”糊上“卖完”。顺治皇帝对此案做更严处理,二主考斩首,同考官二十人绞刑。因为这年是丁酉年,史称“丁酉科场案”,对全国产生较大震慑。康熙年间科场秩序还算不错。令人难以理解的是,才华出众的蒲松龄居然再一再二再三……十次通不过!举人关口成了大作家的鬼门关。这恐怕要从蒲松龄本身寻找原因了。
七 科举路上初尝败绩
康熙二年(1663),清廷下令改革考试制度,科举考试改三场为两场。首场考策五道,二场考四书五经各一篇,表一道,判语五条。读书人随风转舵,又在策、论、表、判上呕心沥血。朝廷规定,秀才三年一次岁考,在宗师案临之年举行。岁考考到一等,挨号排队到一定年限,可补廪生,领取朝廷补助。这补助,蒲松龄直到康熙二十一年(1682)才得到。
康熙前十年,蒲松龄在乡试中初尝败绩。纵然伤心忧愁,却没有过度失意。因为秀才考举人通常都要熬几次乡试,一索而得者鲜有。
这段时日蒲松龄诗文没传下来。因青年时代蒲松龄与张笃庆有密切交往,通过张笃庆手稿本《厚斋自撰年谱》与手抄本《昆仑山房集》寻找蒲松龄生活轨迹,不失为可行方法。
顺治十七年(1660)乡试,蒲松龄刚在顺治十五年(1658)做头名秀才,意气风发,自然参加,算初出茅庐。康熙二年乡试,蒲松龄又不曾中举,张笃庆则因病未能终试。康熙三年(1664)秋,张笃庆写《赠蒲柳泉诗》,大发牢骚,其中一首:
高歌日日水云乡,长啸林间阮籍狂。
有恨休裁鹦鹉赋,无衣唯制芰荷裳。
未收涓骨归燕市,日逐盐车上太行。
与尔相期烟雨里,五湖深处泛孤航。
张笃庆借用前辈屈原、阮籍等不得志作家故事,叙述自己虽有盖世之才,却遇不到伯乐,像千里马不得不拉盐车。张笃庆约蒲松龄泛舟五湖,长啸林间,这是讲怀才不遇的怪话。其实,在他看来,他们这些少年得志的秀才掇青紫应易如反掌,总不会没人赏识的。
康熙五年(1666)乡试,张笃庆“至历下,以病甚不能入闱,扶病而归”。蒲松龄再次落榜。年底,蒲松龄写信安慰张笃庆。张笃庆回诗六首,畅叙胸怀。从张笃庆《寄柳泉、希梅六首》,可窥见他们当时的心情。
六首其一,叙述乡试后闭门不出,蒲松龄在朋友郁闷时写信慰问,让病愁之中的张笃庆十分感动:
历下归来后,松关尽日虚。
黄花秋已过,雨雪岁将除。
病里依耽酒,愁中罢著书。
故人寄尺素,长跪意踟蹰。
第二首诗,张笃庆回忆青春结社壮游时蒲松龄豪放的性情,感叹二人有出众的才华,却不为世人赏识,更感到聚会无期的惆怅:
每忆昔游日,披襟羡尔豪。
缄书歌下里,魂梦在东皋。
聚散同回首,浮沉自我曹。
知音寥落甚,《白雪》向谁操?
住古老的淄川县城,苦吟于滔滔孝妇河旁,追想前辈建功立业的豪举,痛惜自己飞鸿铩羽遭遇,愤懑世人对饱学之士的冷漠。虽然总以清贫自守安慰自己,却终究不能安于科场蹉跌。张笃庆在第四首诗里写道:
非是甘丘壑,青云志未成。
论文留古道,阅世见人情。
困顿每贫病,艰难重友生。
故人今尚尔,相望隔柴荆。
两位同病相怜的秀才结郢中社时飞扬的意气,稳操举业胜券的自信,已受到挫折。张笃庆最后两首诗甚至出现了对于年轻人来说太过悲苦的诗句:“皇姑庵畔望,肠断菊花秋”,“愁心与落叶,中夜乱飘飘”。
蒲松龄和张笃庆为没能进入乡试或乡试失败互相写诗发牢骚,两位落第秀才心情沉重,其功名心更重,他们还得在科举道路上继续挣扎。但是他们都没有想到,一时的“不遇”,其实是终身不遇的开始。
八 雅爱搜神
蒲松龄按照世俗观念,按照主流意识形态要求,走着追求飞黄腾达的路。他始终没有走成功,《聊斋志异》做的解释是:考官有眼不识金镶玉,取士以财不以才。实际上,更主要原因恐怕得“追查”到蒲松龄身上,所谓不务正业、“雅爱搜神”,使他写的八股文虽然能得到大文学家施闰章赏识,却不入乡试同考官法眼。这些同考官都是按照严格八股文训练考举人、做进士,他们嗅到文章有一点儿不符合八股的气息,就不喜欢,不推荐。根据前人记载,蒲松龄参加多次乡试,他的文章只有一次送到主考翰林面前。
既然蒲松龄青年时代诗文没传下来,我们仍需要从张笃庆那里,寻找蒲松龄青春时代爱好、追求的蛛丝马迹。我们找到的,就是“雅爱搜神”。它,决定了青年蒲松龄的人生走向,决定了蒲松龄终生得不到更高功名的“不幸”,也决定了中国古代小说的大幸。正因为蒲松龄从年轻就喜欢谈鬼说狐,中国古代少了个举人、进士,多了位彪炳文化史的小说巨匠。
蒲松龄从青年时代就“雅爱搜神”,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方面,蒲松龄喜欢阅读和琢磨科举考试根本不需要的闲书,如《庄子》《列子》《史记》《搜神记》《太平广记》之类,另一方面,蒲松龄学习干宝,做鬼之董狐,动笔创作《聊斋志异》。
“雅爱搜神”不仅占据蒲松龄大量时间,还影响他的思路和文风,从而使文名远扬的蒲松龄在一个一个考官眼里,成了“另类”。就像现今考生高考审错作文题,即使文章写得才气横溢、飞花粲齿,却只能不及格。
蒲松龄和张笃庆虽然意气相投,其实二人爱好从一开始就不同。张笃庆因为写诗被施闰章“面许采芹”。诗乃文学正宗,风雅事业。张笃庆中秀才后,在攻读八股文同时,潜心诗歌。而在诗坛有名气的读书人,较容易受到试官注意。张笃庆试图走这条“曲径通幽”的路,也几乎成功。康熙二十五年(1686),张笃庆考取济南府头名拔贡,第二年春进京入国子监,准备参加顺天乡试。因其曾祖在前朝位居宰辅,再加上他写诗的声名,某些居高位者“逢人说项”,张笃庆结识了更多知名人士。这一次,虽然再次与金榜题名擦肩而过,写诗却差点儿成了张笃庆的青云梯。
蒲松龄却朝着写小说、不登大雅之堂的“雕虫小技”歧路狂奔。
康熙三年(1664),张笃庆有两首写给蒲松龄的诗,即《和留仙韵》和《答蒲柳泉来韵》,清楚地说明两人有不同的志趣、爱好,透露出蒲松龄《聊斋志异》早期写作的痕迹。
先看《和留仙韵》:
司空博物本风流,涪水神刀不可求。
君向黄初闻正始,我从邺下识应侯。
一时结客白莲社,终夜悲歌碧海头。
几点寒烟回首处,不知清梦落齐州。
一九九六年赵蔚芝先生在《聊斋诗集笺注》中注解《呈树百》“我有涪洼刀百炼”时引用《艺文类聚》卷六十《军器部·刀》引《蒲元传》:
君性多奇思,于斜谷为诸葛亮铸刀三千口。刀成,自言汉水钝弱,不任淬用,蜀江爽烈,是谓大金之元精,天分其野。乃命人于成都取江水。君以淬刀,言杂涪水,不可用。取水者悍言不杂。君以刀画水,言杂八升。取水者叩头云:“于涪津覆水,遂以涪水八升益之。”……涪津刀,淬用之水不纯,自谦才能低劣。
这首诗对考订《聊斋志异》何时动笔,有重要意义。
“司空博物本风流”,借晋代张华比喻二十五岁的蒲松龄。张华在晋代任司空,他的《博物志》记载许多奇闻异事。张笃庆用张华比蒲松龄,是指蒲松龄在写荒诞不经、于世无补、虚无飘渺的事。“涪水神刀不可求”,因蒲松龄与蒲元同姓,张笃庆用蒲元淬刀故事,比喻蒲松龄善于辨识和使用创作素材,他的作品不会是成不了利器的“涪水神刀”。张笃庆自谓师法聚集在邺下的应玚等建安七子,而蒲松龄喜欢写游仙诗的正始文学。这等于说:蒲松龄在写游仙、玄怪作品。
再看《答蒲柳泉来韵》:
迩来将遁世,闭户绝交知。
君自神仙客,吾岂帝者师?(原注:来诗谬以子房相况)
惊人怀谢朓,流水识子期。
不厌狂夫态,披襟共吟诗。
蒲松龄给张笃庆的诗恭维张笃庆是可以做皇帝老师的张良(子房),当然因为张笃庆祖上确实出过宰辅。按朋友之间对等鼓励的惯例,张笃庆回赠蒲松龄诗,应该把蒲松龄恭维作汉高祖另一位高参陈平才是。然而张笃庆没有这样做,却称呼蒲松龄“神仙客”,这与《和留仙韵》“司空博物本风流”有相同含义,那就是:蒲松龄爱好“神仙”、“玄幻”。
蒲松龄字留仙,更能说明他的志向和爱好。古人名字不能由自己决定,都是长辈给定,取字却一般是本人根据爱好和特长来定。蒲松龄取字留仙,说明他刚到弱冠就有了神仙爱好。
张笃庆写出“司空博物本风流”、“君自神仙客”之类的诗句,意味着康熙三年(1664),二十五岁的蒲松龄已在写神仙鬼狐故事,且给他的好友留下了深刻印象,几位好友,张笃庆、李尧臣、王甡、赵金人甚至已成了他的“第一读者群”。
那么,蒲松龄此时可能写出哪些作品特别是哪篇名作?《画壁》。
从张笃庆诗《龙兴寺同蒋左箴、王鹿瞻、蒲留仙限韵》可追索聊斋名篇《画壁》是如何产生的。
淄川城内西南隅有个龙兴寺,幽深寂静,常有读书人在寺内苦读。康熙三年初秋,张笃庆住在寺中读书,寂寞难消永昼,遂邀请蒲松龄等朋友到寺中小聚。蒲松龄等人来到寺前,看到一座高大石碑,上书隶字佛经。寂静的树林,把古钟的响声传得格外悠远。沉沉的木鱼声与和尚诵经声交织在一起。几位秀才步入寺中,只见殿宇雄伟,上接碧云,松柏翳日,绿竹千竿,一座写着古佛名号的石幢立于殿前。秀才们步入殿堂,观看壁画上飘逸的散花天女,似乎能听到环佩叮咚。方丈请秀才们客座待茶。秀才们絮语一阵,兴致盎然地看了一会儿佛经。暮色曛曛,金身罗汉在夕阳余晖中更显得高深莫测。秀才们来到殿外,坐在花墙前,谈诗论文。举目四望,只见落日衔山,炊烟与白云相接,又听归巢的鸟儿噪闹不休,西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松柏萧萧,烟霭漫漫,秀才们诗兴大作,出题,限韵毕,各自吟诵新作,张笃庆连写三首《龙兴寺同蒋左箴、王鹿瞻、蒲留仙限韵》,其中第二首:
阴阳绀殿覆晴云,徙倚同翻贝叶文。
天女散文传妙谛,辟支环珮动声闻。
我来竹院消长日,谁共寒山话夕曛。
为向元卿询二仲,放歌白雪晚烟分。
请注意“天女散文传妙谛,辟支环珮动声闻”!它泄露了《聊斋志异》早期作品《画壁》的写作背景,并非小说里的“都中”,而是淄川城内的龙兴寺。
我们先看看这篇美妙的小说写的是什么内容:
江西孟龙潭,与朱孝廉客都中。偶涉一兰若……两壁图绘精妙,人物如生。东壁画散花天女,内一垂髫者,拈花微笑,樱唇欲动,眼波将流。朱注目久,不觉神摇意夺,恍然凝思。身忽飘飘,如驾云雾,已到壁上……入一小舍,朱次且不敢前。女回首,举手中花,遥遥作招状,乃趋之。舍内寂无人,遽拥之,亦不甚拒,遂与狎好……女伴共觉之,共搜得生,戏谓女曰:“腹内小郎已许大,尚发蓬蓬学处子耶?”共捧簪珥,促令上鬟……生视女,髻云高簇,鬟凤低垂,比垂髫时尤艳绝也……飘忽自壁而下,灰心木立,目瞪足耎……共视拈花人,螺髻翘然,不复垂髻矣。朱惊拜老僧,而问其故,僧笑曰:“幻由人作,贫道何能解?”
多优美的故事,多奇特的构思!朱孝廉飘上壁画与散花天女相爱,他回到人间,画上天女从少女发型变少妇发型,说明她经历了新婚。散花天女的新婚从何而来?从朱孝廉意念中。在佛经传说中,散花仙女是道心能否坚定的考查者。当菩萨讲经说法时,散花仙女将天花撒在菩萨身上,道心坚定者花不着身,道心不坚者花着身不去。按说散花天女应当道心最坚定,《画壁》中的散花天女却痴迷爱情。
蒲松龄落笔写《聊斋志异》,就对仙女进行“人间化”,她不仅主动和凡人相恋,还按照人间规矩“上鬟”。更重要的是《画壁》创造出蒲松龄最常用、富有哲理的构思模式:“幻由人作”。
只要你殷切盼望,你所向往的一切美好事物都会出现。
这是浪漫主义奇想,也是聊斋故事的构思艺术精髓。
说《画壁》是蒲松龄二十五岁前的作品,是不是有些武断?应该不是。因为,蒲松龄二十五岁时,张笃庆写的诗已把蒲松龄称为“神仙”,把蒲松龄和《博物志》作者张华并列。蒲松龄不写神仙志怪类的作品,张笃庆的判断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