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幻由人生:蒲松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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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七年困窘(3)

蒲松龄的诗歌《崂山观海市作歌》描绘:一望无际的大海,碧波翻滚,如同一块巨大的透明玻璃,海面迷雾濛濛。旅游者正在欣赏万顷碧波,幻想神灵出现,忽然看到一座孤城突然悬在半空。城墙上的女墙清清楚楚,城楼上鱼鳞般错落有致排列着碧绿的琉璃瓦。城中绿树丛里隐隐约约看到一户一户人家。有户人家的树上还有只归巢老鸦。夕阳下城门大开,人来人往的繁忙大道上,行人或骑马,或坐车,行色匆匆。忽然,人们成群结队涌到谯楼下,不知道忙些什么。转眼间这些景象全部消失,一队骑马打猎的人出来了,他们穿着骑装,戴着头盔,追赶两只奔跑的鹿,似乎能听到他们发出的鸣镝声……一会儿,起风了,城墙,绿树,行人,骑手,奔鹿,无影无踪。蒲松龄的诗比唐梦赉《杂记》记述海市更细致。他知道海市是幻影,并联想:人世繁华都像海市,它似乎在你眼前,真正走近,又离得很远。汉代著名外戚何等有权势,不是很快烟消云散?

飙然风动尘埃起,境界全空幻亦止。

入世眼底尽空花,见少怪多勿须尔。

君不见,当年七贵赫如云,炙手热焰何腾熏。

康熙十一年蒲松龄一行在崂山看到海市。六百年前,苏轼传奇性地见到海市:元丰八年(1085)十月,苏轼奉命到登州上任,到任五天就接到改任礼部郎中进京赴任命令。而苏轼早就向往海市,据当地父老说:海市只有春夏才有,冬季从来没见过。苏轼不甘心,向海神祈祷,居然第二天就被他看到海市并写下《登州海市》。这不是小说,不是传闻,是事实,是苏轼《登州海市》序写下的:

予闻登州海市旧矣。父老云:“尝出于春夏,今岁晚,不复见矣。”予到官五日而去,以不见为恨,祷于海神广德王之庙,明日见焉。

大才子苏轼兴奋地认为,海市确确实实是上天专门为他准备的:

东方云海空复空,群仙出没空明中。

荡摇浮世生万象,岂有贝阙藏珠宫?

心知所见皆幻影,敢以耳目烦神工。

岁寒水冷天地闭,为我起蛰鞭鱼龙。

苏轼与蒲松龄没有现代科学常识,不可能知道海市是大自然光线折射奇观,并不涉及鬼神。苏轼通过祈祷看到海市,他坚信,海市是神仙操纵的,而神仙听从他的呼唤。就像当年韩愈游衡山时恰好遇到梅雨季节,迷雾濛濛,看不清衡山的壮丽山景。韩愈默默向神灵祈祷,神灵果然为正直感通,一阵清风吹过,万里无云的晴空下,衡山翠峰连绵,如诗如画,石廪、祝融等山峰各自显示雄伟壮丽。

蒲松龄一行也是很难得见到当地父老多年都见不到的海市,《崂山观海市作歌》为什么没写出苏轼式神灵为我展示海市奇观的感悟?因为此时蒲松龄还是个小角色。即使认为神仙为旅游者展示奇景,也还轮不到他这个默默无闻的年轻秀才头上。还有诗名大得多、地位高得多的高珩和唐梦赉呢。高珩邀请蒲松龄“从杖履”,却在诗文中不提蒲松龄的名字,正因为蒲松龄只不过是个年轻秀才。

把蒲松龄写海市的诗与苏轼相比,可以看出:大诗人苏轼着眼于人生哲理性思考,对海市具体描写不多,“重楼翠阜出霜晓”,座座高楼和大片绿色出现在下霜的清晨。“斜阳万里孤岛没,但见碧海磨青铜”,朝阳升起、海市幻影消失,海面清澄如一面铜镜。蒲松龄则细致如画地描写海市场景及其变幻,详尽到树枝上归巢的乌鸦,显示出小说家写人状物的才能。

据唐梦赉做的社会调查,崂山六七十岁老人都说从没见过海市。崂山原来没有海市,海市蜃楼出没在蓬莱。而蓬莱属当年苏轼到过的登州。

时隔六百年,登州海市居然从苏轼眼中“跑”到蒲松龄眼中,真不可思议。世事苍茫,冥冥中难道真有只神奇的手操纵吗?

五 与崂山有关的聊斋佳作

人生常有些意想不到的缘分。一九九六年,中央电视台王扶林导演在青岛执导根据笔者长篇小说《蓝眼睛黑眼睛》改编的电视连续剧,曾让扮演男主角马尔克的瑞士留学生爬上崂山下清宫硕大的、人称“神树”的耐冬。此树树龄四百余年,几人才能合围,其枝叶覆盖整个院子,当地人奉为神明。据传说,当年蒲松龄游崂山,下榻于这个小院,流连于耐冬树旁、牡丹花侧,沉浸在当地人绘声绘色叙述的牡丹花神故事之中。

这棵长在崂山下清宫三官庙的“神树”,诗意化出现在蒲松龄笔下:

崂山下清宫,耐冬高二丈,大数十围;牡丹高丈余,花时璀璨如锦。胶州黄生,筑舍其中而读焉。一日,遥自窗中见女郎,素衣掩映花间,心疑观中乌得有此?趋出,已遁去。由此,屡见之。遂隐身丛树中,以伺其至。无何,女郎又偕一红裳者来。遥望之,艳丽双绝;行渐近,红裳者却退曰:“此处有人。”生乃暴起,二女惊奔,袖裙飘拂,香风流溢。

白衣女乃璀璨如锦的白牡丹所化,名曰“香玉”,意思是有香味的白玉;红衣女乃耐冬花所化,名曰“绛雪”,意思是大片深红色花。蒲松龄自从以《莲香》开辟出双美构思以来,佳作迭出,《香玉》达到顶峰。

《香玉》肯定经过蒲松龄多次推敲,但肇始于崂山之行听到牡丹花神故事。崂山牡丹花神的故事,崂山人耳熟能详,游人所到必听。自从《聊斋志异》横空出世,人们再听崂山牡丹花神故事,就变成聊斋版了。

据清初《崂山丛拾》记载,崂山上清宫有个烟霞洞,洞前有株数百年白牡丹。明代即墨县蓝侍郎到此游历,喜欢上这株牡丹,想移植到家中。晚上,一个白衣女子来向道士告别,说,我明天就走了,某年某月某日,我还要回来。第二天,果然蓝侍郎派人来取花。道士将这个日子及白衣女子说回归的日子都记下来。到了牡丹回归的日子,道士发现园中牡丹旧址处牡丹怒放,赶快告诉蓝侍郎。蓝侍郎发现自家移来的牡丹已枯萎。

《崂山丛拾》记载的白牡丹花神故事不过是齐东野人的简单闲话,牡丹化成的白衣女子与道士也没有感情交流。到了蒲松龄笔下,《香玉》成为聊斋最动人的爱情故事之一。黄生在崂山下清宫读书,遇到一对艳丽无双的女子,他与白衣女子香玉成为爱侣,而红衣女子绛雪是香玉的义姐。此后《崂山丛拾》里所说的即墨蓝氏移牡丹的情节,成为描写香玉与黄生生死恋的缘由。白牡丹被移走并憔悴而死后,黄生与香玉的义姐一起怀念香玉,感动得香玉的花魂跟黄生相会,几经挫折,香玉复活,黄生却病至垂危,但他不惧怕死亡,反而认为,这是他的重生,肉体死亡使他的精神可以与爱妻香玉、挚友绛雪长相依。按黄生的愿望,他死后成为依偎在白牡丹旁边、只长叶不开花的红牡丹,后来红叶牡丹因为不开花被砍去,白牡丹和耐冬绛雪很快憔悴而死。牡丹花神香玉、耐冬花神绛雪、痴情黄生成为古代小说人物画廊的著名形象。

蒲松龄与崂山有关的小说还有《崂山道士》《成仙》《安期岛》等。

《崂山道士》是《聊斋志异》标志性作品,不仅在中国家喻户晓、妇孺皆知,还早就传到西方,成为中国文化在西方传播的代表。崂山道士故事,是仙人惩戒俗人的轻喜剧。最著名的情节是道士将月中嫦娥召下来的场面及王生碰壁:

俄一客曰:“蒙赐月明之照,乃尔寂饮,何不呼嫦娥来?”乃以箸掷月中,见一美人,自光中出,初不盈尺,至地遂与人等,纤腰秀项,翩翩作“霓裳舞”,已而歌曰:“仙仙乎,而还乎,而幽我于广寒乎!”其声清越,烈如箫管。歌毕,盘旋而起,跃登几上。惊顾之间,已复为箸。

抵家,自诩遇仙,坚壁所不能阻。妻不信,王效其作为,去墙数尺,奔而入,头触硬壁,蓦然而踣。妻扶视之,额上坟起,如巨卵焉。妻揶揄之。王惭忿,骂老道士之无良而已。

《崂山道士》也有原型。唐传奇《宣室志》和《三水小牍》的《纸月》《取月》《留月》:一人用纸剪个月亮贴到墙上,整个屋子照得亮亮堂堂;另一人把月亮取到怀里,随时拿出来照明;还有人把月光保留在篮子里,没有月亮时拿出来照明。蒲松龄汲取了《纸月》《取月》《留月》情节,却赋予丰富的社会内容,成为百姓喜闻乐见的故事。大概是为了让故事更有亲近感,《崂山道士》主角被蒲松龄派给自己的老乡、娇惰不肯作苦的王七。他“慕道”实际上是向往不劳而获的安逸生活,他不知道任何安乐生活都得经过艰苦劳动才能得到。他到崂山学道,道士让他先学砍柴,没多久,他就受不了,在他“阴有归志”想回家时,有天晚上,他的老师与几位朋友一起饮酒,老道士剪纸如镜,粘在墙上,变成光明洞照的月亮,壶中美酒总也饮不完,桌上的筷子掷到月亮中,变成美丽的嫦娥飘然而下,载歌载舞。王生对这轻歌曼舞、月宫仙境十分羡慕,暂时打消回家的念头,但王生只知道神仙生活的安逸,不知道神仙道术是修炼而来,仍不愿意继续“早樵而暮归”的劳动,要求回家,要求老师略授小术。他不求修道业,偏要学穿墙术,还不就是想做偷鸡摸狗的勾当?道士嘱咐他“归宜洁持,否则不验”。王生不听,在妻子跟前卖弄,结果脑袋触在硬硬的墙壁上。“异史氏曰”:世界上像王生这样的人多得很。他们不是老老实实做人,而是想取巧,倒行逆施,不到头碰硬墙,栽个大筋斗,是不会甘休的。

《成仙》情况要复杂得多。“强梁世界,原无皂白。况今日官宰,半强寇不操矛弧者耶?”这句对封建官府的经典性概括,出自《成仙》。强权社会,黑白颠倒,官府是势豪的走狗、屏障,金钱有最大的话语权。文登的周生与成生是一对与世无争的读书人。他们闭门家中坐,灾祸从天降。周生因微不足道的小事,被黄吏部陷害下狱,判死刑。他的好友成生找到皇帝告御状,黄吏部仍可以上下其手。崂山成为躲避黑暗俗世的桃花源。丑恶现实令成生产生归隐之思,想拉周生一起进崂山修道。周生却留恋红尘、眷恋少妻。周生发现爱妻的背叛后,怒而杀之,愤而归隐崂山。黑暗的社会,严酷的现实使正直人万念俱灰。“成仙”是篇名,也是重要寓意。《成仙》以一对好友先后离世进崂山修行的复杂过程,对黑暗社会做了入骨三分的刻画。小说离奇曲折,梦幻真假交替,妙趣横生。最不可思议的是,小说里竟然写到两位朋友换脸的情节。成生劝周生随他进崂山修道,周生不肯,两人抵足而卧,成生把自己的脸与周生的脸神不知鬼不觉换了过来,周生醒来发现成生不见了,命仆人点灯来看。仆人却发现,眼前这人不就是“成先生”吗?周生震惊之极:成生在这儿,我去哪儿了?

既而抵足寝,梦成裸伏胸上,气不得息。讶问何为,殊不答。忽惊而寤,呼成,不应。坐而索之,杳然不知所往。定移时,始觉在成榻,骇曰:“昨不醉,何颠倒至此耶!”乃呼家人。家人火之,俨然成也。周固多髭,以手自捋,则疏无几茎。取镜自照,讶曰:“成生在此,我何往?”已而大悟,知成以幻术招隐。

两个朋友互相换脸,根本不需要名医操刀,足以让三百年后拍摄过《变脸》——主要情节是以现代科技将暴徒与警探换脸——的好莱坞导演吴宇森自叹弗如。《成仙》详细描写成生导引周生入山,蒲松龄倘若不曾亲自爬过崂山,不可能写得那样真切。

《安期岛》表面上看似乎与崂山之行没什么关系,仔细琢磨,却发现蒲松龄将虚无飘渺的海市加以夸大想象并落实到明代寻仙故事上了。

山东长山刘中堂出使朝鲜,听说安期岛是神仙住的地方,就想坐船前往。朝鲜人告诉他:安期岛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去的。有个叫“小张”的人一年可去一两次。不经过小张推荐自己前往,肯定会被飓风把船打翻。两天后,朝鲜国王召见刘中堂,刘看到有个仪容修洁的人不合常情地坐在国王身边:佩着宝剑、头戴棕色的笠。按常规,在国王面前既不可以佩剑也不能戴帽子。原来这就是小张。小张观察一番刘中堂的随从,表示只有两个人可追随前往安期岛。“时方严寒,既至则气候温煦,山花遍岩谷”。安期岛上的人请刘喝“其色淡碧”、“其凉震齿”的水,刘怕凉,不肯喝,后来才知道“是先天之玉液,一盏可延百龄”。千方百计求仙,却与“仙”擦肩而过。海岛仙境,成为不老不死乐园,居住在此的人飘飘而仙。如果不是蒲松龄曾亲临大海,完全凭想象,恐怕很难写出类似情景。

短暂的崂山之游,对蒲松龄的小说创作产生重要影响。《崂山道士》《香玉》《成仙》《安期岛》,多多少少和崂山之行有关。《香玉》《崂山道士》,都有“本事”可考。蒲松龄创作这些小说之前,有关传说已存在。蒲松龄很可能在旅游中听到这些传说,产生了灵感,才创造出后来的聊斋故事。至于《成仙》,崂山成了与丑恶现实对照的符号。

六 诸城见闻

蒲松龄一行游崂山,来回都经过诸城,唐梦赉在《志壑堂文集》卷八有记载:“壬子岁四月,穷迹崂桑,探奇海市,往返皆经东武之崇宁寺。”“东武”是诸城另一称呼。到诸城,自然得游超然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