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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别了西部歌王

我的笔记本上还留着1992年10月的两次采访记录:

王洛宾,北京宛平人,生于卢沟桥边,母亲是农民,父亲是小职员,祖父好吹笛子还是民间画匠,在房檐、棺材上画几笔,常说“前门楼子九丈九,还不是一笔一笔画出来的?”后搬进北京,住牛角湾、古观象台旁,老姐姐85岁还在北京住,王洛宾去看她,老姐姐耳朵聋了,就各说各的:“您身体好吗?”

“我吃过饭了。”

说是采访,其实是聊天。王洛宾说,他小时候人特别瘦,脖子细长,吃什么药也不管用,总是有病的样子,体育老师说:“踢足球去,管保治百病。”王洛宾便加入足球队,老师的一句话一直伴随着他:“进了18码线,就不要命,拼死往球门里撞!”

回想起来,采访王洛宾纯是偶然。其时我刚从国外回来4个月,朋友们急着想为我找点事情做,担心我荒废了笔墨,也怕我挣不到稿费活不下去。我的好友白云海在“职工之家”写剧本时认识了王洛宾,便把我叫去了。

我们相对而坐。

他的白胡子上荡漾着微笑,目光里透露出来的是带点忧郁的激情。他的戈壁滩一样宽阔而荒凉的歌声在屋子里回响时,我被这老人吸引了。我看见了一种关于音乐和人生的巨大的存在,那是由戈壁大漠磨砺过的历史的音符,挑战着现实的轻佻、浅薄。

在“职工之家”人来人往太纷扰,次日一早,我们便到白云海家里接着畅谈。王洛宾告诉我,他对音乐的爱好,其实就缘于祖父的笛声,少小时节,祖父牵着他的手踏上宛平城头吹笛子的情景实在难忘,而那笛声轻快时自己心里便像有小鸟飞鸣,沉重时又仿佛石头压抑着,“这声音怎么如此奇特呢?”小小的王洛宾便想着这声音迷上了这声音。

1934年,王洛宾从北京师范学院音乐系毕业,他的理想是到法国巴黎音乐学院深造。抗日战争爆发了,宛平城下卢沟桥头的烽火已经燃起,宛平、北京之于王洛宾便是家园的代名词,“赶走了日本鬼子再去巴黎吧。”王洛宾参加了丁玲的西北战地服务团。

“改变了我一生命运的,是在大西北碰巧遇上的‘五朵梅’。”

1938年,王洛宾、萧军等一路西行,因为天雨路滑,司机把车停在六盘山下的一个大车店里。整整3天闷得慌时,却听说大车店的女老板是个唱花儿的能手。王洛宾觉得不像,一个老太太,什么花儿啊?又有人告诉他,女老板年轻时人长得漂亮,嗓子也甜,花儿唱遍了六盘山下,人称五朵梅。这五朵梅又是什么讲究呢?原来山里人头痛脑热的,便自己掐太阳穴,久而久之便有了紫痕,如梅花瓣,萧军和王洛宾还悄悄地观察过,“怎么数也不够五朵。”

王洛宾便缠着五朵梅要她唱歌,五朵梅不唱,王洛宾自己唱,五朵梅只好也唱了一曲:

走哩走哩走远了,眼里的花儿飘满了,哎啤的哟,眼里的花儿把心淹哈了。

走哩走哩走远了,褡裢里的锅盔轻哈了,哎嗓的哟,心里的苦痛重哈了。

我听王洛宾唱着,心里直冒凉气,只见一个背影,一种似风似怨似泣的声音,相随相伴在西部的荒野上,“走哩走哩走远了”……

王洛宾后来才知道,那是唱的一段诀别恋情,五朵梅的相好因为穷不得不走西口,五朵梅等呀等呀,年年都有大雪飞,年年不见相好回,“走哩走哩走远了”。

王洛宾说:“五朵梅的花儿把我们几人听得发呆了,真挚、苍凉和博大。我开始想这样一个问题,音乐的源头到底在哪里?”后来一锤定音的是塞克,他对王洛宾吼道:“去什么巴黎?你听听这歌,别走了!”

王洛宾哪儿也不去了,巴黎也不去了,延安也不去了。

后来,王洛宾便在大西北的丝绸之路上生活了半个世纪,其中的近20年则是在牢房中度过的,捱过这铁窗生涯靠的仍然是音乐,他用自己省下的窝窝头换别的犯人的民谣,他自己还为牢房写歌:我爱我的牢房,像是一座小摇床,头依靠西窗,脚抵住东墙。

我爱我的牢房,鸿雁常来常往,年年把我的思念带到我生长的地方……

聊天的过程中,王洛宾会突然打断话题,问我:“巴黎怎么样?”

我告诉他:“巴黎很美,我在巴黎是异乡人,又总觉得冬天很冷。”

他一定是想起了什么往事,感慨地说:“有时从温暖的帐篷里出来,拴马桩上空荡荡的,一匹马也看不见了,只有大月亮看着大草原。”

我在笔记本上信手写道:

愉快的歌声,往往是从苦难者的心里流出来的。然后是白云海家宴请客,王洛宾高兴极了,喝二锅头,吃炸酱面,跟白云海划拳,我不善饮,也不会划拳,只记得“哥俩好呀!”“五魁首呀!”……王洛宾总是输,输了便痛痛快快地眼一口,略有酒意时满面红光衬托着那一把花白胡子,王洛宾真的很美。

他告诉我,他要活500岁,唱500年……如今,王洛宾已经远去,“走哩走哩走远了……”我答应要写的文章,总是因为我对音乐的陌生、把握王洛宾的困难而一直拖着,拖到今夜,居然是一篇悼文了。

我要特别感激王洛宾的是他的80岁的风骨给我的启示和力量,和他握别之后,我便重新开始了伏案写作的笔耕生涯,困惑、彷徨与倦怠时,这个戴着礼帽忧郁的眼神叫人心碎的身影,不止一次出现在我的脑海中。也跟踪着他的消息,甚至为各种传闻而替他担心,现在他清静了。“我们一旦死去,我们就融入了宇宙。”

想起了梅特林克的话:

我们的时间只是一个小小的幻想花园,那是我们在那永恒无垠的沙漠中开垦的花园。

别了,西部歌王。

“走哩走哩走远了……”。

1996年4月于北京

艾青,你是真的走了吗?

在南海边缘,我曾看着你把目光投向蓝天,这时候,你的优郁与微笑便一起宽阔,像一张因为柔情而颤抖的网,捕捉着天空的一角。同所有伟大的智者一样,你总是在别人不经意处,留心着生命的另一种形态,你的灵智便和天上的风与云对话。你告诉我:“它们的生命就是它们自己。”稍顿,你又补充说:“在一定的时空里。”

那是1979年3月,我们同在天涯海角时。

17年就这样过去了,像一阵风,像一个梦,你走了,我的头发白了,现在是1996年5月10日的晚上。

今夜,我望星空。

遥葱艾淳我知道你已经化作轻烟,正在弥漫,苍穹长夜,你并不陌生,举起火把的时刻,你说,你要“把黑夜一块一块地摇坍下来”。你踏在地上的脚印,便是你留在天上的目光,那是彗星燃烧自己的最后的路,在“我们从地球出发,飞向太阳”的轨道上,此刻,你是一朵洁白的云,正靠近月亮。你有时会说到宇宙的星云日月。

1979年5月,艾青出访联邦德国,在汉堡的阿尔斯特湖畔漫步。回国后你告诉我,这是沉思的时刻,月亮在湖里沉思,浓得化不开的也化开了,“水很奇妙。”“不过,”你说:“我一抬头,看见天上的月亮瘦了。”

你说:“泰戈尔是一个了不起的沉思者。”

你说:“太吵闹了不好。”

你说:“沉思呼唤灵感。”

艾青和高瑛暂住北纬饭店的时候,离我住的“天桥斗室”只一箭之遥。夏天的傍娩,你常常会在我的临街的窗棂上敲3下,我便应声而出,一块儿去散步。

你总是敲3下不多也不少。

也就是十多年前吧,北京的天空要比现在明净得多,宽阔的马路上也不算拥挤,一场雷雨之后路树的叶子亮晶晶的,落日的余晖从枝叶间挤出来时,已经成了金色碎点了。

你笑眯眯地看着这雨后北京的黄昏。

常常是脱口而出:“光在叶子上跳动,就跟圣诞树一样。”

马路上还淌着水,你说:“过马路就像过小河一样。”

回到北纬饭店二楼的房间里坐下,你指指那一扇开启的窗户,看着涌进屋子里的暮色,感慨道:“窗户是很美的。”

1992年7月,我从巴黎回国。高瑛大姐气喘嘘嘘地爬上5楼来看我,同时得知艾青又住院了。

我捧着一束鲜花走进协和医院的病室,你大声地喊着“徐刚,徐刚”,然后是无言地握手,你的手还是那样有力,你总是在表示友情的时候握住别人的手,摟着,把烫得流汗的爱和力量送给别人。

你说:“回来好啊!回来好啊!”

你说:“你在和不在,我都想你。”这个瞬间,我漂泊归来的心便听见了岸畔杂陈的脚步和乡音,老房子灶膛里柴火的噼啪作响。

那是一处因为友谊和爱而苍老的港湾,粼粼波光浓缩成了额头上的皱折,口光温柔地微笑,月光淡淡地忧郁。人你张罗着让护士去买肉,你要留我吃饭,你一定想起了我们在来今雨轩小酌的日子:“吃饭吃饭,要有酒有肉。”

我想告诉艾青,我离天巴黎的前3天才找到艾青初到巴黎时住过的玫瑰城一和我借宿的丁香城其实相距不远。

我在玫瑰城和朋友一起喝完了我在巴黎3年的最后一杯咖啡,看着玫瑰,想着艾青。

你很少说巴黎,却问我看了柏林墙没有。

我说墙两边的德国人都在凿墙,砸墙的时候,朋友从柏林打来电话,我在电话里背诵了1979年5月艾青访问德国时写的《墙》一堵墙,像一把刀子把一个城市切成两半,一半在东方,一半在西方……

整整10年,1989年欧洲寒冷的冬季,这堵墙倒下了,如艾青所言:又怎能阻挡流动的水和空气?又怎能阻挡千百万人的卩比风更自由的思想?比时间更漫长的愿望?

你说:“我是随便写写的。”

你说:“倒下就好了。”

从此,你缠绵于病榻和回想。但,除去你弥留的一个多月,你始终是一个大度、善良的智者,你的话愈来愈少了,或者可以解释为你在更谨慎地选择语言,同时局部的脑软化也影响了你的思维。

我是坐在你病床前,其间也有时在东43条的那个四合院里看望你时,想到的这一些。

你有一只眼睛的视力,已经很弱了。

你靠着病床或者坐在一张矮沙发上。你不时地打量来访者,你在努力捕捉什么,然后你会选择竖竖大拇指呢?还是继续沉默?如果你对好朋友竖起了大姆指,这就意味着回想的思维已经颤动,琴弦上会吐出美妙的声音。

你说:“肖军把房子盖到了半空中。”

你说:“大堰河的坟上又开了一朵小黄花。”你说:“我有几个好朋友,就是死也散不了。”你一定是想起了江丰。江丰去世,你茶饭不思,三叉神经痛厉害地发作,你为江丰写了首100行的长诗,先后五易其稿。

你说:“一个朋友,交往了50年,没有吵过架,没有翻脸,劝他休息,他不听。如此,这般,实在难得。”

1932年,上海,艾青加人“左翼美术家联盟”,并和江丰、力扬一起组织了“春地艺术社”。随后举办了“春地画展”。鲁迅先生为画展捐赠20元大洋,开幕的当天下午,鲁迅赶到八仙桥看画展,并当场又捐赠5元大洋,艾青开了一张收条给鲁迅:“他把收条揉成一个小纸团,丢到了墙角里。”

艾青送展的是在自己的拍纸簿上撕下的一张抽象派的画稿,署名“义伽”。鲁迅先生在这幅画前沉思片刻,问陪同的艾青:“这是原稿还是复制。”

“是原稿。”

“那就算了。”

第一次听见艾青说:“我真后悔。”

画展结束,艾青和江丰就进了法国巡捕房的监狱。先出狱的江丰给他送来了拍纸薄、钢笔,借着铁栅栏外昏暗的灯光,艾青写了《大堰河一一我的保姆》。

探监的沈钧儒把手稿带出监狱,交给李又然,李又然寄到庄启东、方士人编的《春光》杂志,载于1933年第2期。

从此,画家蒋海澄便成了诗人艾青。

你说:“母鸡下了鸭蛋,总之是蛋,好在不是坏蛋。”

人活着可以被人为地剥夺很多,却不能剥夺回忆。

惟一可以使人终止回忆的,只有死亡。

人的从不间断的回忆,是精神的延续,是生命的补充,是与死亡的抗争。

你说:“回忆是庄严而美好的。”

1994年初秋,我去西部风沙线采访,行前向艾青辞行。那一天,你精神特别好,你想起了天山,你说:“沙漠戈壁其实很丰富。”

你说:“梭梭很奇怪,骨头真硬。”

你说:“胡杨活着1000年不死,死了1000年不倒,倒下了1000年不烂。”说到这里你的脸上格外富有表情,对我点几下头,又说:“人算什么?”

你不说苦难。

我问你在新疆石河子扫厕所的往事,听说得用钢钎把尿槽里的冰层凿开,再挥动十字镐把冰冻了的尿块捣碎,高瑛已说不清为你补了多少双棉手套了。

你摆摆手:“受苦受难的又何止我一人呢?况且,我也要拉屎撒尿。”

你还告诉我,到了大沙漠:“要留心看那线条。”西出阳关之后,我又折回兰州经银川到了陕北的三边,那里的老人告诉我:“大诗人艾青来过这儿,他喜欢我们的剪纸。”

我便找来各种三边民间的剪纸,果然找到了:“大山羊”、“荷花鲤鱼”、“老鼠偷西瓜”。10多年前,艾青说过定边,说过这三种剪纸好极了!

艾青还常想起陕北运盐队的民工,并且用低哑,苍凉的声音唱过两首从民工那里学来的歌给我听。

第一首,你说只记得4句了:

你妈妈打你,你跟哥哥说,为什么自己吃洋烟?

你妈妈骂你不成材,露水地里穿红鞋……

第二首是:

骑白马、挎洋枪,哥哥吃的是八路军的粮,有心回家看姑娘,呼儿啤哟,打曰本,顾不上。

三边,毛乌素沙漠的边缘,这个傍晚没有风,我坐在沙丘上,看那线条渐渐黯淡,回忆着艾青的回忆……

1995年春节,大年初一的清早,我便赶到了你的病室。你半卧着,高瑛已经为你梳好头,刮好胡子,穿戴一新。

我们说了一会儿戈壁滩。

你说:“不知道那些石头在想些什么?”

我说:“在人类出现之前几千万年,它们就存在了。”

然后是断续的,你的思想的碎片:

“没完没了的期待。”

“无始无终的过程。”

“人很脆弱。”

“生命的门窄得很。”

有人来拜年,读着贺卡上的贺词:“艾老,祝你新春愉快,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你的面部表情告诉我,你是痛苦地听完的,并且说:“一句接一句的套话。”

你终身不会客套和应酬。

、你真诚了一辈子。

你朴素了一辈子。

你单纯了一辈子。

晚年,你用颤抖的手留下了你一生中最后的一幅美术作品:一个小女孩的碳笔素描。当你笑眯眯地看着这张画时,你把呵护的目光留给所有的稚嫩和弱小了。

1995年3月27日凌晨,我的太太赶往花店买了85朵红玫瑰,然后修枝剪叶,捧着这手制的花篮,我们早早地来到你的病室,你抬抬手,笑笑,这一天你还在发低烧。

你从来不看重生日,对于死,偶尔谈及的时候,取的是达观的态度。你说:“不生才可不死。”你甚至自嘲说:“我是不想生出来的,反抗也没有用,终于被生出来了。”

艾青出生时是少见的难产,3天3夜才临盆落地。

你说:“不要惊动别人,大家都很累。”

你说:“我就写了那么几首诗。”

尽管如此,我仍然可以从你的眼神里感觉到留恋和无奈,此刻,在为你祝寿之际,你说:“徐刚,你多年轻啊!”

“我不年轻了,50岁了。”

“50岁也年轻啊!”

你的眼睛里泪汪汪的。

艾青,我想哭,我又不能哭,眼泪倒流回去浸泡我的心,让苦涩长出青苔。

多少次,我走进病室,你正在昏睡中,床头挂着氧气瓶,窗台上总有一束鲜艳的花。我默默地站在你的床前,看着你一高一低的额头,让时间于静默中一分一秒地过去,品味岁月无情。

如果醒来,你会连声说:“坐!坐!”

你说:“你从巴黎回来后,我们就见过一次面。”

高瑛说:“不是一次,很多次了。”

你笑笑:“有的地方,你只能去一次。有的老朋友分开了能再见面,真不容易啊。”

你嘱咐我:“房子倒下的时候,你要绕道走。”

1996年3月27日,艾青86岁生日。

就在你生日的前一天,3月26日,你忽然想走了,心骤停,昏迷不醒,抢救3个小时之后,才有了心跳,脉博,从此,你的身上插着各种各样的管子,在深沉的昏迷中度过了40天。

偶尔,你也曾短促地睁开眼睛,茫然四顾,但对于呼唤却不作任何反应。

,那是你走向另一世界时的蓦然回首吗?

你的身边是苦苦守悸着的高瑛及儿女们。

你的朋友都曾期盼着奇迹再一次发生。

1996年5月5日凌晨4时15分,当医生撤去你身上所有的管子之后,你安详,平静如往昔,艾青走了。

、同一时刻,北京下起了久旱之后难得的春雨。

你不爱打伞,你就这样走了,先前,你眼睛里常常含着泪水,现在,你的灵魂湿漉漉的。

我听着雨声,我听见:

假如我是一只鸟,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这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这无休止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着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我走在地上,我望着夜空。

地上绿肥红瘦,夜空星汉迷幻。

你留给我的,是宽阔的笑和宽阔的爱,以及宽阔如白云的背影。

艾青,你在和不在,我都想你。

1996年5月10日?18日深夜于北京一苇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