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郊点头:“只可惜,他纵有天大才能也只能在天涯海角施展,若在京城……”
韩愈接道:“子厚在京城不是也施展了吗?永贞革新那么多利民之举,只是不为官宦所容罢了。加之圣上恶之已久,所以才到天涯去释放。天高皇帝远,倒也不全是祸。似我等庸人,倒是存活在京城,却成何事了?还不是小心从事、惟命是从、看人眉眼做事情?”
“那你何不寻个机会去柳州,看看柳子厚?我愿同行。我等友朋相聚,难得的幸事啊!”
“是难得的幸事,只是……”韩愈语塞,面有难色。
孟郊自知失言,赶紧收住话题。他知道韩愈的苦衷。虽然韩愈和柳宗元情如水乳,可是他不敢去看他,一次也不敢。因为圣上多疑,直到今天,他还把韩愈看做柳宗元一党。若不是裴度、崔群等人常常力谏,韩愈恐怕早已和柳、刘一起贬去远州了。所以韩愈现在行事是慎之又慎,如履薄冰。生怕言语不周,招来飞天横祸。
韩愈又抱起了猫儿。
孟郊知道,他又心烦了。猫儿是他的解愁工具。他便起身告辞。
元和十四年(公元819年),长安西北凤翔县里热闹非凡。
城中“法门寺”内一座护国真身塔,又到了30年一次“显灵苍生”的时候了。
这“法门寺”内,相传藏有一节释迦牟尼的指骨。不知从何时起,形成了规矩:“佛骨”30年环展一次。据说,环展“佛骨”所释放的法力,能保佑“人安岁丰”,降福后代。今年,正是30年大例,祈福之人不论远近、尊卑、长幼,趋之若鹜。把个小小的凤翔城挤得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唐朝以来,历代皇上都把黄老学说和佛教等同看待,宪宗也不例外。他认为不论是仙丹还是佛骨都能给他赐福延寿,都能保佑他岁岁平安。所以不论佛事还是道场,他都竭力推崇。早些年,他曾把汉光武帝之子,楚王英的文字“好黄老之微言,尚浮屠之仁祠”写成条幅挂在宫内,日日审视、月月揣摩,吸纳其中微妙之处。他要时时警示自己、处处提示自己,对佛道要事事虔诚,求神灵保佑,求人岁平安。
时逢“佛骨”降福大事,宪宗更是不敢等闲视之。
没出正月,宪宗就督促户部尚书隆重做起盛况空前的佛事来。他先是派大宦官杜英奇,领30个宫女,手捧香花、盘托甘露、婀婀娜娜、潇潇洒洒地步出皇宫,往临皋驿去敬请“佛骨”。一路上,所到之处鼓乐声声、香花朵朵、人流如潮……
领头大宦官把盛“佛骨”的珠镶玉嵌锦盒,高举过头,视若“真龙天子”。
而真正的“真龙天子”宪宗李纯,却紧随其后,必恭必敬,亦步亦趋。
如此虔诚之举,使这场“佛事”越发显得隆重、肃穆、威严和不可亵渎。“佛骨”被圣上亲自迎进了长安后宫,它要在宫中敬奉三日。
这三日,皇宫简直就成了个大庙宇。为尊“佛骨”,宪宗三日不理朝政,虔诚得胜过了寺庙里的浮屠。他每日早晚必要沐浴更衣、亲自焚香拜佛。在烟雾缭绕、浮屠诵经、满朝文武伏首跪拜的神圣气氛中,他感到了佛法之门已向他洞开,佛法之灵深入其身。他相信以如此的诚心诚意、心无二用,必能感召神灵,祈得长命百岁,万寿无疆!
三日后,宪宗以同样隆重的礼仪:香花、美女、鼓乐、事必躬亲,把“佛骨”又轰轰烈烈地送到了下一座寺庙,供奉给更多的信徒、朝拜者。此前,他早已下旨:今年大典,“佛骨”要供遍长安百里所有的寺庙。
有皇上的玉驾亲恭,上行下效,各地大小官宦、豪商富贾个个争相以最隆重礼仪迎来送往。迎接、供奉、展示、移交,这一块小小的“佛骨”,震得长安城翻天覆地。朝野上下,议论纷纷。叹。
这日,卢夫人送走了一个亲眷,心事重重地回到府上长吁短叹。
“何事烦忧,这般闷闷不乐?”韩愈心不在焉地问。他这几天也心绪不佳。
“这几日借账亲友越来越多,家中银两已所剩无几了。”卢夫人忧愁地说。
“亲友借银一定是生不自存,我们尽力而为吧。”韩愈道。
“可是……”夫人欲语又止。
“有何不妥?”韩愈奇怪。平日夫人很少和他谈及府中财事,今天这般吞吞吐吐,必有缘故,莫不是府上自己也生不自存了?
卢夫人叹道:“这些亲友若真是生不自存自不必说,府上就是倾囊相助也是应该的,只是他们借银两都是为了……”夫人摇了摇头。
“何事?”韩愈似乎猜到了几分。
“为了进香、施舍、敬献佛骨!”夫人愤然道,“银两借与他们,真不如赈济灾民的好!”
“是这样?!”韩愈脸色暗淡下来。
“大人不晓,还有更荒唐之事呢!”柳枝也在一旁答话。
韩愈望着柳枝,这几天,他没出门,但猜想百姓佞佛之事一定不少。
“大人还记得在城中开药铺,询医问药的李木子李郎中吗?”夫人问。
“李郎中?他如何了?”韩愈吃惊地问。李郎中和韩愈过往甚密,是多年的朋友,韩愈给柳宗元带的药几乎多一半都是他送的。李郎中待人十分宽厚、善良、仁义,因而中药铺一直开得红红火火。“他能怎样?莫不是遇上灾祸了?”
“正是!他现在已经是穷不自存,被烧得焦头烂额了。”柳枝道。
“究竟何事?快快道来!”韩愈有些急了。
柳枝道:“大人知道,李郎中靠行医为生,但因多行施舍并无多少存银。这次京城佛事盛况,他不知怎的也入了魔,听说大施舍有大恩泽,他就把药铺全部卖掉献佛不说,还天天亲自跑去进香。因他没有更多的银两进香,又怕功亏一篑,就去找庙里和尚讨教。和尚道,没银两也无妨,只要烧焦头皮和手指,或是砍断手臂和足趾,自残苦行也算是虔诚向佛,也会得到佛的降福。李郎中听了满心欢喜,一回府中,就急匆匆地夹了块炭火放在头上。”
韩愈大惊,“怎样?”
“还能怎样?立刻焦头烂额了。还没等灼手,人先痛昏了。这几天,他脸肿得像只大头鬼,顶额溃烂,脓血不止,真吓人啊!更可悲的是,身为郎中,他却医不好自己的伤病,怎不叫人痛心啊!”夫人说着先红了眼圈。
“罪孽!真是罪孽啊!”韩愈大叫起来,不知在向谁喊。
夫人接着道:“这几天李郎中病卧家中却还痴迷不悟。人在床上,灼伤痛得他呼天喊地,却还常常怪自己心不诚、意不坚。他说所以受此大难,全因当时没有快快灼手,所以佛不保佑。他边哭边让家人帮他灼手,要不然就只能被活活痛死。儿子不从,他就天天骂他是畜牲!咒他不得好死。唉,人痴到这份儿,如何是好啊?”夫人无奈地摇头。
韩愈不寒而栗道:“这佞佛果真是要害死人的!李郎中恐怕到死也不晓得是谁害了他。”
“谁说不是?大人还记得长安城那个棺材铺老板杨洪吗?”韩夫人又问。
“杨洪?是那个京城大旱,他却趁机籴米,藏在棺材里,囤积居奇的杨洪吗?”
“正是!你可知他这一次做了何事?”
“何事?”
“他拿出十万两银子去献佛,求佛保佑呢。”
韩愈跌坐椅上。真不可想像,似这等王公仕庶奔走施舍,恐后争先;百姓废业破产,烧顶灼臂而求供奉;连平日视财如命,精明极至之行商坐贾,也能舍出十万两白银献佛,可见佛毒之深入人心啊!如此下去,用不了多少时辰,一个好端端的唐王朝还不被这小小的“佛骨”断送了?他越想越怕,越想越担心,一连数日,惶惶不可终日。
终于有一天,韩愈再也坐不住了。他不能再自保下去了,不能再沉默下去了。
韩愈是个明白人,道理也是明摆着的:国之将亡官之何在?
位之何在?
家之又何在?
身为朝廷命官,此时如再闭口不言,就真如子厚曾经劝过他的那句话:不如归去!他又想起了《争臣论》,想起了阳城那句真义士之言:“是真丈夫宜谏则谏,不宜谏则暂且屈身,是时而发!”现在是宜谏则谏,是时而发的时候了!
韩愈心潮激涌,热血沸腾,他再也无暇细想,展开纸笔,一挥而就,成就了一篇直陈皇上的劝诫文章。这文章是韩愈以热血筑成,因而也差点使韩愈以热血而送生。
《论佛骨表》
臣某言:伏以佛者。夷狄之一法耳,自后汉时流入中国,上古未尝有也。昔者,黄帝在位百年,年百一十岁;少昊在位八十年,年百岁;颛项在位七十九年,年九十八岁;帝喾在位七十年,年百五岁;帝尧在位九十八年,年百一十八岁;帝舜及禹,年皆百岁。此时天下太平,百姓安乐寿考,然而中国未有佛也!
其后殷汤亦年百岁;汤孙太戊在位七十五年;武丁在位五十九年,书史不言其年寿所极,推其年数,盖亦俱不减百岁。周文王年九十七岁,武王年九十三岁,穆王在位百年。此时佛法亦未人中国,非因事佛而致然也。
汉明帝时始有佛法,明帝在位才十八年耳。其后乱亡相继,运祚不长。宋、齐、梁,陈、元、魏已下,事佛渐谨,年代尤促。惟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后三度舍身施佛;宗庙之祭,不用牲牢;昼日一食,止于菜果;其后竟为侯景所逼,饿死台城,国亦寻灭。事佛求福,乃更得祸。由此观之,佛不足事,亦可知矣。
高祖始受隋禅,则议除之。当时群臣材识不远。不能深知先王之道,古今之宜,推阐圣明,以救斯弊,其事遂止。臣常恨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