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柳宗元等回京是崔群、裴度等人一再进谏的结果。为了表示宪宗自己礼贤下士,惟才是举,他答应让他们回朝,但并不准备重用他们。平心而论,他承认柳宗元等是人才,是可以用做国家栋梁的大材。可是他同时也确信:柳宗元等人绝不是一群惟命是从、惟他独尊的人。那场轰轰烈烈的“永贞革新”已经清楚地向世人表明:他们是一群不肯安于现状、安分守己的人。他要是重用了他们,时间久了,他们还是要动作,还是要革新的。他们已经不再是几十年前的那几个心血来潮,不知审时度势的弱书生了,十年的贬谪使他们成熟了、丰满了、可以成就大事情了。他宪宗皇帝可不想引火烧身,让他们再在自己的统治下搞什么“元和革新”。他不是父亲顺宗皇帝那样容易轻信的人,他的朝廷里绝不允许有任何“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人物。他本身就是英主,用不着高人来挟持。
自元和以来,宪宗通过一系列手段也取得了类似柳宗元等人“永贞革新”的成果。如削弱藩镇力量、减小宦官权力、休养生息农耕等等,他已经取得了“中兴英主”的称号。现在他需要稳定,需要安康,他不允许有任何扰乱朝纲的人存在。而柳宗元等人正是这样一些让他不放心的人。反复思量的结果,宪宗决定:还是要把这些“乱臣贼子”赶出京城!赶得远远的,死得远远的才踏实。一连几天,他一直在想着一个万全之策。
这日,突然有内臣来报,刘禹锡在玄都观做桃花诗影射权贵,发泄对朝纲的不满。
“噢?会有此事?”宪宗脸上不露声色,心中却大喜过望。这些内臣都是他以各种安抚人心的借口放出去监视“八司马”的。目的就是要个口实!要个杀人不用刀的口实!
“刘禹锡的诗在玄都观里传得沸沸扬扬,连幼童都会念,快成民谣了。”内臣道。
“是吗?念来我听!”宪宗道。
内臣清了清嗓子,有声有调地把刘禹锡那篇《元和十年,自郎州承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的诗念了一遍。确实朗朗上口、确实情景交融、确实趣味横生似同民谣。
宪宗笑了,“不错嘛!果然是一个有胆、有识、有才气的大才子啊!”
武元衡道:“圣上,他这是在蔑视朝政啊!”
“是吗?‘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是实事,怎可枉加曲解?”宪宗看着武元衡。他要让武元衡这个宰相把话说透、挑开。这样,赶走刘禹锡这几个心腹之患就可以说是朝臣的意见。而他,还是一个贤明惜才的好皇帝!
“戏赠看花诸君子?这不是明明在讥讽朝臣吗?我还听说,他们曾在城中的祈福客栈喝酒聚会,刘禹锡曾涕泪涟涟,为王叔文鸣冤叫屈,说他本不该死!”
宪宗勃然大怒:“大胆罪臣,敢为王叔文叫屈。还以诗戏政,语涉讥刺,该当何罪?”
“再贬!”武元衡立刻说。
“是该再贬!贬去何处?”
武元衡道:“似这等狂妄之徒,就该贬得越远越好!”
“只贬刘禹锡一人?”
“依臣之见,‘八司马,都该贬,否则,早晚起祸端的。”
“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
宪宗笑了,“那就下‘诏吧。”于是,由宪宗亲自口述,武元衡执笔,一份贬谪柳宗元等人的诏书当既成文,内容如下:刘禹锡贬播州(今贵州省遵义地区)刺史;
柳宗元为柳州(今广西壮族自治区柳州市)刺史;
韩泰为漳州(今福建省龙溪县)刺史;
韩晔为汀州(今福建省长汀县)刺史;
陈谏为封州(今广东省封开县)刺史。
诏书次日下达,五人接旨,个个目瞪口呆……
尤其是刘禹锡,一听说远贬播州,“吞声咋舌,表白无路”。因为播州最遥远,最荒蛮,古称夜郎,人称“恶处”。以往被贬者,往往是十去九不还,许多人还没到贬地就暴死途中。那是一个谈之令人色变的地方。宪宗对刘禹锡下的岂止是贬书,简直就是一道死刑令。刘禹锡不惧死。但他还有一个80多岁的母亲要同行。风烛残年,长途跋涉,凶多吉少。这实在让他这个从小以孝悌闻名的人痛心。对老母亲,他感到自己是真正的“罪孽深重”走投无路了。刘禹锡准备以死抗颜拒旨。
柳宗元一把拉住刘禹锡道:“梦得,拒旨是要被杀头的!”
“早晚要毙命,既然如此,不如早死早托生。”刘禹锡激愤地说。
“那老夫人怎么办?白发人送黑发人?贫病交加?饿毙街头?”柳宗元说着不觉流下泪来。此情此景,使他想起了病死在永州的母亲,这样的悲剧又要发生在好友刘禹锡身上,怎么能不让他伤悲呢。
“那如何是好?让母亲和我一起去播州会更惨。”刘禹锡懊恼不已,垂泪不止。
“当然不能梦得,我和你对换。你去柳州,我去播州。柳州怎么也比播州好些。我没有双亲还有兄弟相随,总比你好得多。”柳宗元说着站起身,取来笔纸。
“做什么?”刘禹锡不解地问。
“写奏折,呈请皇上,准奏我易你去播州!”柳宗元说着提笔直书。
“这如何使得?播州是死地,谁去谁毙命。”刘禹锡死死抓住柳宗元的手不放。生死攸关才见真情!他为柳宗元为朋友的舍生忘死所感动。但是,他不能和柳宗元对换。他知道,柳宗元身边虽有宗直、宗一等堂表兄弟,也还有两个幼女缠身。最重要的是:柳宗元的身体比谁都虚弱,他现在虽然只有40多岁,但两鬓斑白,面色枯槁,腰弓背驼,行则带喘。这样的一个百病之躯,如果真是替他远行播州,注定了是要横尸旷野的。
“梦得,听我说,我等都是读书人,忠孝节义,孝字为先。再说,如若你一味抗颜拒旨,惹怒了皇上,说不定还会殃及众人呢。真若如此,就不是一个人被杀的事了。”柳宗元苦口婆心。
刘禹锡呆若木鸡,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众人也都沉默不语。屋内一时寂静得可怕。
正此时,韩愈大步流星走进来,他边走边说:“圣上开恩了!圣上开恩了!”
众人不明就理,吃惊地望着他。
韩愈径直走到刘禹锡面前道:“梦得不用去播州了!裴度为你向圣上求情,圣上念老夫人年事已高,遂改贬你为连州(今广东连县)刺史。”
“真的?”刘禹锡睁大了眼睛。
“千真万确!”
刘禹锡看了柳宗元一眼,两个人都垂下泪来。这危难中结下的友情,使他们都觉得心更近了、情更浓了。还有裴度、崔群、韩愈这些挚友,在最危难的时候总能扶他们一把。而这一把都是性命攸关的。
“这下好了,子厚也不用再上书了。连州似乎比柳州还要好一点。”程异道。
刘禹锡苦笑道:“真没想到,我刘梦得会‘重领连山郡印绶,。”
众人初是不解,但很快就记起来了。
确实,连州刺史正是刘禹锡十年前第一次遭贬时所授的官职,行至半路,和其他人一样又被改贬为郎州司马。没想到,时过境迁,十年之后,几经周折,他又要重返那个贬所,真是可悲可叹!
暮春三月,春意盎然。长安城内,一派祥和。
柳宗元和刘禹锡,却无法驻足这久违了的都市景观。诏令如山倒,立逼他们即刻起程,到那遥远的贬地,天尽头、云尽头、水尽头去再经历一次人生炼狱。他们的脸上,是那样的失望、无奈、痛苦和悲伤,心情就像数九的寒冬,冰冷异常、凛冽异常。
此行绵绵无归期,他们谁心里都明白这一点。
韩愈来了。一习长衫,一匹白马,马上驮的是他送柳宗元、刘禹锡的几卷文稿和两箱草药。刘禹锡独自走在前面,照顾着母亲。其实,他不是有意避开韩、柳,而是不忍心打扰韩、柳。他三人是至交,而韩、柳是神交!此一番离去,天南地北,谁知道将来还能否有缘相见?恐怕难!比登天还难了!刘禹锡心在抽紧、在淌血……
一路上,韩愈兄长般地持着柳宗元的手缓缓而行,他心情复杂,默默无语。
柳宗元亦不言语,他只是任韩愈握着、牵着、跟着韩愈走,像个听话的弟弟。他们就这样无言地走着、走着、出城门十几里了,还依依不舍。俩人都明白,此情此景,不是他们不想说,而是他们无话可说。说什么?鼓励?安慰?亦或是叮咛?规劝?似乎什么都不需要,什么都是画蛇添足。他们各自心香一瓣,不用表白都悟得清清楚楚。此时无声胜有声。这对人生中最好的朋友,像伯牙、子期那样天下无双的知音、挚友在痛如切肤般的分离中,只能是沉默、沉默、再沉默……
韩愈感到了身边的柳宗元虚弱不堪。他的手绵软无力,步履维艰,全不像个43岁的中年人。韩愈的心像被一道麻绳抽得紧紧的,几乎喘不过气来。柳宗元,他至亲至爱的兄弟,拖着这样一副病弱之躯,要长途跋涉几千里,那简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一路上,韩愈常常不由侧身去观看柳宗元。柳宗元则是一副温文平静的样子,他时而望着远方黛绿色的山峦凝神,时而仰望天空不语,间或对韩愈一笑。那笑有些凄然,常常使韩愈立刻回避,心像被揉进了一把盐,痛苦不堪。
柳宗元现在的心情有些麻木不仁。回京待诏以来,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他始终是在一种企盼、向往、兴奋的心情中生活。虽然他也感到了种种的不祥之兆,可他还是有幻想、有憧憬。十年永州的贬谪生活,使他积蓄了太多的能量,也压抑了太多的潜能。他热切地盼望着这一切,能在京城得以释放。为此,他在回朝的这段时间里,不想得罪宦官佞臣,小心翼翼地谨慎从事,热切地等待着皇恩浩荡。但这一切,都被圣上的一纸诏书打碎了。从那一刻起,他好像才真正明白了,圣上并不信任他们!岂止是不信任,根本就是深恶痛绝的!否则,他绝不会把这些人二次打入冷宫,把他们发配到更偏、更远、更荒蛮的“死地”去!幻想破灭了,心情反到平静了。想想以前的心境,柳宗元只觉得可笑,甚至比在愚溪边还要可笑!愚得可笑!蠢得可笑!后来的几天,他和韩愈几乎是整日相守在一起。他们不谈诗书、不谈文章、只是沉浸在浓浓的杯酒中,沉浸在淡淡的相视中。他们几乎同时失去了语言的功能,失去了发音的功能,直到现在……
在最后一个驿站,日落西山,天边只有血红的一线。
暮色中,韩愈、柳宗元、刘禹锡三人相向而立。
一样的微笑、一样的深情、一样的无语。
他们就这样,在暗淡中站立了很久很久。像一尊尊石像,任微风吹拂着斑白的鬓发,任微风吹打着单薄的衣衫。
终于要走了!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当柳宗元、刘禹锡转身离去时,韩愈的泪水断线珠子一样滚了下来。随行的人都不由得低下了头,不忍再看这令人心碎的一幕。
生离死别!
真正的生离死别呀!
韩愈脑海里突然蹦出了这个念头。他心里一惊,赶紧抬头。
远远的,柳宗元一行在空旷的原野上游游荡荡,像几叶孤立无援的小舟,渐渐的、渐渐的被强大的黑暗吞噬了……
韩愈顿感心痛如焚,他凄厉地大叫一声:“子厚啊!”便捶胸顿足、号啕大哭起来……
这次随柳宗元同行的有雷湘、柳宗直、卢遵。和十年前似乎不一样,这次南行,在众人心中好像都有点悲壮的味道。好像在走向墓地、走向死亡、走向天国。一路上,常常是一个时辰过去了,只听见风吹草动,只听见马蹄声碎,却始终不闻人语声。一个月前兴奋、激动、慌乱和不安的情景,就像是翻过的一波惊涛骇浪,过去了就是风平浪静。岂止是风平浪静,真正就是死水一潭了。现在,他们才更深刻地体会到命运的残酷,生活的捉弄。
刘禹锡必恭必敬,寸步不离母亲轿子左右。柳宗元看着似曾相识,不由感慨万千。
行间小憩,柳宗元道:“梦得,我有一首诗送你。”
刘禹锡道:“我也有一首诗送你,你先念与我听!”
柳宗元看了刘禹锡一眼,目光扫向遥远的天际,似在抒发无限的感慨:十年憔悴到秦京,谁料翻为岭外行。伏波故道风烟在,翁仲遗墟草树平。直以慵疏招物议,休将文字占时名。今朝不用临河别,垂泪千行便濯缨。
刘禹锡苦笑了。他明白柳宗元的意思。但此刻,他不想多作解释。因为他清楚,柳宗元自己也清楚,他们的再次远贬绝不会仅仅是因为一首《戏赠看花诸君子》的小诗。他看了柳宗元一眼,柳宗元也正看着他。刘禹锡突然感到一种寒意袭上心头。这种寒意骚扰了他几乎一路。凭直觉,刘禹锡感觉到:这次远贬,似乎柳宗元所受的打击比谁都致命、比谁都惨重、比谁都更具有毁灭性。为什么?他不知道,只是凭直觉,他觉得柳宗元真正是在走向死地。刘禹锡不断地在驱赶着这个不祥之兆,可是那感觉却越来越强烈地占据在他心里。刘禹锡太相信自己的感觉了。柳宗元太虚弱了,虚弱得已经不堪一击了。他随时有可能被任何突如其来的变故击中、击垮、击碎……
刘禹锡在发怔。
“念你的,梦得!”柳宗元催促。
“好!见笑了!”刘禹锡说罢,也随口诵出一首律诗。去国十年同赴召,渡湘千里又分岐。重临事异黄丞相,三黜名惭柳士师。归目并随回雁尽,愁肠正遇断猿时。桂江东过连山下,相望长吟有所思。
柳宗元点头,他也明白刘禹锡诗的深刻含意。
俩人就要分别了,他还能规劝刘禹锡什么呢?在“八司马”中,刘禹锡所受的谤议最多,中伤他的人“竞生口语,广肆加诬”。蒙冤如此之深,受责如此之重,他如何还能对这种不公的一贬再贬抱旷达、顺受、不纠之态呢?他又如何能见了奸佞、邪恶还保持沉默、冷静呢?这首诗写得很忧郁,他说桂水把他们连在一起,将来只有隔水相望,寄情诗篇了。有这等深情足矣了。除了韩愈,他是柳宗元惟一可以信赖,可以托付的人。现在又要分离,俩人都要像孤雁一样各自投林了,生死有命,柳宗元只觉得一股悲凉直穿心底。
前方就是衡阳,到了衡阳俩人就要分道扬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