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忠魂正气:颜真卿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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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视贬如归(1)

直言忤旨

颜真卿归家为生计煎熬,入朝更满腹焦虑。元载、鱼朝恩、郭英义之流朋比为奸,飞扬跋扈,为所欲为;朝政昏暗,社稷凋败,庶民百姓啼饥号寒,无以温饱;而皇帝代宗李豫惰于朝政,处之泰然,不能不使他忧心忡忡,却又无计可施。

永泰二年(766)初的一天,满天阴霾,寒风刺骨,大地冻凝,滴水成冰。百官入朝,等待于朝房多时,皇上却仍未上朝听政,御史中丞奉命宣布宰相元载传达皇上“奉进止”之旨:“诸司官奏事颇多,朕不惮省览,但所奏多挟私谗毁。自今论事者,诸司官须先白长官,长官白宰相,宰相定可否,然后奏闻。”169大意说:各个官衙官员上奏章很多,作为皇上,我固然不怕一一阅览,但这些奏章大都怀着私怨诋毁他人。所以,从今天开始,各官衙官员上书,必须先告诉自己的长官,由长官告诉宰相,宰相决定可否上奏。得到宰相许可的,再呈上来。

满朝文武百官聆听圣旨,在“皇上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呼喊之后,义愤填膺,哗然一片,喧嚣之声鼎沸。

有人窃窃私语:要说的话先给长官说,长官再给宰相说;如果不便于说给长官、宰相呢?

有人义愤填膺:赃官、贪官、奸佞之官,已无存于朝堂了!上表奏事,能不是挟私谗毁吗?

有人怅然自喟:好啊,从今以后,用不着再写疏上表了,轻松啦!过消闲日子啦!

有人闻言愤然:非也!不是用不着写疏上表,是得按宰相的心意写疏、上表啊!

有人立即揶揄附会:着啊,得有本事揣摩清楚宰相的心意啊!我敢保,谁能变成宰相肚子里的虫子,谁肯定官运亨通,平步青云!你说呢?

哈哈哈哈!高见,高见!

……

有人问颜真卿:鲁公之见呢?

颜真卿自然明白元载的居心所在。元载原与李辅国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李辅国被诛之后,愈益机关用尽,买通皇上身边宦官,探测皇上的所思所愿,言事必合“圣意”,以邀宠取容。这个谄媚佞臣、专攀高枝的“贪官败类”,唯恐有人攻讦他结党营私、专横于朝堂的丑事,便极力怂恿皇上堵塞言路,使之屏耳蔽目,失聪失明。

听到同僚的询问,颜真卿仰天喟叹:旷古未有啊!一语出唇,写疏进谏,驳斥元载“遮蔽圣聪”的奸佞肚肠的打算,在腹中怦然萌生。

春寒料峭,寒风飕飕。颜真卿下朝回家途中,已开始了《论百官论事疏》170的构思。他觉得这实在是一颗难啃的苦果。元载躲在后面,怂恿今上发了“奉进止”之旨,写疏必然会直接面对今上,今上难免勃然大怒,视以为忤旨,而却遮盖了元载的奸佞肚肠!自古以来,忤旨无异于摸虎头、拔虎齿,自断前程、自送性命啊!颜真卿不禁连连倒吸几口冷气。自断前程也罢,憋着满腹窝囊气,听任奸佞为祸,邪曲蔽明,还不如做庶民百姓心情畅快!自送性命也罢,人生自古谁无死?我如今已五十有八,就此一死也值得,虽不能说重如泰山,却也非轻如鸿毛。怕只怕丢了官、送了命,出坏水儿遮蔽圣聪的奸佞元载倒平平安安,伤不着一根毫毛,依然专横于朝,蒙君欺臣,祸国殃民。这该如何是好啊?算了,算了,少惹麻烦吧!

颜真卿正自在心里打退堂鼓,猛地抬起头来,却已进了家门,庭院中那棵老槐扑入了眼帘。经过了多少场风刀和霜剑、疾雷和闪电,多少番烈日和苦寒、暴雨和大旱,它还是那么苍劲,那么巍然屹立,似乎在冷峻地嘲笑着人世间的软弱和怯懦、犹豫和彷徨。

他忽地又想起了父亲和伯父的老友陆象先抗旨的故事:太平公主发动政变时,其父太上皇睿宗李旦给予了支持。事变以太平公主的惨败而平息。玄宗李隆基得到了那份投靠睿宗、为睿宗护驾的大臣的名单,交给宰相陆象先去一一搜捕。陆象先却将名单付之一炬,焚为灰烬。玄宗李隆基勃然大怒:这还得了,公然抗旨!陆象先道:国家有兵变,大臣们保护太上皇,那是忠贞的表现啊!陛下要以德感化天下,怎么能杀害那些忠贞大义的官员呢?如果是我犯了罪,我绝不逃避罪责!玄宗李隆基恍然大悟,恕陆象先无罪。这样,陆象先冒着大祸临头的风险,焚毁了一张名单,保护了一大批官员。刹那间,颜真卿赧然自惭,心意决绝,将升陟与贬黜、福祸与荣辱、生存与死难,全然置之度外。纵然被视为忤旨,纵然身败名裂,也甘冒风险,诚切上疏,不怕恶虎张血口,不向奸佞让寸分!

当夜,颜真卿在书房中点了灯盏,秉笔伏案,疾书切谏。他绝不同意取消百官直接向皇上进谏的权力。在他看来,各司官员都像皇上的耳朵和眼睛,有了他们的奏言,皇上才得以耳聪目明。现在,元载想怂恿皇上遮住自己的眼睛、堵住自己的耳朵,如此一来,天下人有话怎么说给皇上呢?目下,全国战火没有停息,创伤还没有痊愈,皇上怎么能够不每日听取真诚、正直的话以扩大自己的视听,而“顿隔忠谠之路”,断绝忠贞、正直之臣的进谏渠道呢?同是这位代宗皇上,已大不同于自己昔日“出幸”陕州时极力扩大闻见、可比尧舜般的高风亮节了啊!那时,百官庶民,都以为太宗皇帝当年在位时天下大治的景象,抬脚就要来到了。自古君子畏难于上进,却容易后退;朝廷毫无讳忌,打开言路,恐怕君子尚且不能尽言,何况,对他们的意见,让带着厌倦心理的宰相,态度怠慢地先予以压制、裁决可否,而不让他们直接上奏呢!

颜真卿心意诚挚,无所顾忌,词语激切,纵笔直书:

……从此人人不敢奏事,则陛下闻见,只在三数人耳。天下之士,方钳口结舌,陛下后见无人奏事,必谓朝廷无事可论,岂知惧不敢进,即林甫、国忠复起矣。凡百臣庶,以为危殆之期,又翘足而至也。如今日之事,旷古未有,虽李林甫、杨国忠犹不敢公然如此。今陛下不早觉悟,渐成孤立,后纵悔之无及矣。171……

并非危言耸听:人人不敢向上奏事,皇上所听到的,就不过三几个人的声音罢了。天下有见识的人,他们的嘴巴、舌头,就都像被钳子夹住了、绳子扎住了,发不出声音来。皇上发现无人上疏、呈表,必然会认为满朝平安,无事可议,岂知是由于人们心里惧怕而不敢上奏,专断朝堂的李林甫、杨国忠之流重新出现了!无论百官,抑或庶民,都会以为岌岌可危的日月,又抬脚即到了。像今天这样的事,实在旷古未有啊!即使李林甫、杨国忠尚且不敢公然如此。皇上如果不及早觉悟,就会渐渐变得孤立起来,以后纵然后悔,也恐怕来不及了。

颜真卿将自己写就的这些文字,命名《论百官论事疏》,毅然上呈。元载自然是第一位批阅者——代宗已下旨,“自今论事者,诸司官须先白长官,长官白宰相,宰相定可否,然后奏闻。”颜真卿作为刑部长官,他要上疏,是躲不过宰相元载的批阅、“定可否”的。元载将颜真卿的疏文浏览了一遍,一股怒火从心头腾地蹿了起来,烧得他坐立不安。哼,什么“顿隔忠谠之路”!什么“陛下闻见,只在三数人耳”!几句话如锋利的钢针,把元载的心病扎了个正着。哼,我元载就是要隔绝你颜真卿们想说给今上的话!就是不让今上听你们这些人陈腐的、老朽的、愚蠢的、道貌岸然的废话!尤其令元载不能容忍的,是什么“林甫、国忠复起矣”,什么“虽李林甫、杨国忠犹不敢公然如此”之语,哼,好你个颜真卿,老匹夫,居然明白无误地把我元载当作了令人唾骂、千古遗臭的李林甫、杨国忠!

元载断定颜真卿此疏必会激怒代宗,没有下压,呈给了代宗。代宗李豫御览颜真卿的《论百官论事疏》后,果然心头怒火上蹿,然回想起颜真卿往日的忠贞,按压着怒火,将其疏掷于案旁,弃置不用。而宦官们争相抄录,疏文流传于宫内宫外。有人赞许颜真卿披肝沥胆、直言切谏的胆量和气魄;有人以为疏文所言切中心怀,说出了自己郁积已久、想说而不敢说的话;有人暗自称颂疏文忠肠义胆,正气浩然,情辞激切,理昭语畅……

元载得知,更气得肚子胀如鼓,用不着敲便要嘣嘣嘣地暴响起来。又想起从陕州回京前,就是这个颜真卿,不顾皇上回宫的急迫心理,奏请先谒宗庙、后还宫,我说了句“所见虽美,其如不合事宜!”他竟让我下不了台,当面顶撞我,还说什么“朝廷纲纪,岂堪相公再破坏邪?”气得我心肺欲炸,却又说不出话来。像这样的事,并非仅此一件。把前后事联系起来,元载觉得颜真卿委实是自己的死对头。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颜真卿就“百官论事”上疏后不久,二月间,代宗李豫命颜真卿代替太常寺卿祭祀太庙。其间,又令元载心头怒火复燃:这个老匹夫,老疯狗,竟又借机咬我的后腿,挑剔我的过失,上奏今上,说太庙内祭器不整……

往事宗宗,历历在目,元载认定颜真卿总是与自己过不去。纵然说宰相肚内能撑船,但元载不能容颜真卿把船掀翻。元载发疯般不能自抑,厉声叫骂着,捶打着几案,吓得仆人们一个个战战兢兢,不知如何是好。

远贬硖州

一番义愤填膺,酣畅淋漓,却又清爽快慰的《论百官论事疏》走笔写作插曲之后,又归于沉闷。秋去寒凝,冬尽冰消,时令已是仲春,却不闻春雷,不降春雨;阳光慵懒,淡淡地感觉不到春天的温热;朔风阵阵,依然那么冰冷刺骨;杨花柳絮,紧缩着身子不肯露出头来,老槐的枝头更不见嫩芽绿叶,还是那么灰黑,那么干枯,那么沉寂无息,不见一丝活气。沉闷、死寂,让人预感到将有什么震惊人心的不测之事发生。

这是永泰二年(766)二月初。元载苦思冥想,把广德元年(763)十二月从陕州归京时颜真卿奏请先谒宗庙后还宫,今年年初上书《论百官论事疏》,二月间摄祭太庙时奏言祭器不整等宗宗往事联系起来,终于为颜真卿想出了个罪名:诽谤时政。固然,先谒宗庙后还宫的奏请,与诽谤时政联系起来有点儿勉强,但上奏祭器不整,不就是诬蔑、诽谤我当朝宰相未尽职尽责吗?不就是对时政的诽谤吗?而今上既然已经下旨“自今论事者,诸司官须先白长官,长官白宰相,宰相定可否,然后奏闻”,颜真卿的《论百官论事疏》不就是诽谤时政吗?不但是诽谤时政,而且是对今上圣旨、龙威的大胆顶撞,是明目张胆地抗旨、忤旨!这个罪名他是休想逃脱的!用不着写表上疏,只要我元载在皇上耳边小动唇舌,说你颜真卿当贬,便有你的好看!到远远的偏僻之地直言切谏去吧!正好,硖州172别驾空缺,元载便奏请贬颜真卿为硖州别驾。

元载上奏代宗,颜真卿诽谤时政,必当外贬!代宗似乎不明白何谓“诽谤时政”。是指二月间颜真卿摄祭太庙,奏言太庙祭器不整吗?祭器不整,有目可见,责不在颜真卿之身,怎么是诽谤呢?是指颜真卿上呈的《论百官论事疏》?冷静思之,用词过头、激烈了些,有忤于朕“奉进止”之旨,却也并非毫无道理。就为了这些事,要将这位老臣贬出朝堂吗?未免罚过其罪了。代宗犹豫不定,抬头看了看双手捧着象牙朝笏,一双黄眼珠滴溜溜地从笏板侧旁盯视着自己的宰相元载。元载的黄眼珠凝滞着,发着瘆人的寒光,一副孤注一掷、石板上砸钉子的神态。似乎在说,如果我这个当朝宰相,对一位诽谤时政的官员无可奈何,我还当什么宰相?必得外贬,无可商量!否则,我元载不会让朝堂安宁的!代宗的一颗心不禁咯噔了一下,只觉得心惊肉跳。他太渴望安宁、惧怕不安宁了!罢了!罢了!颜真卿,朕顾不得你的忠贞了,朕不能为了你而惹怒了宰相,乱了朝堂,乱了天下——这天下被安禄山、史思明闹得乱了二十年,刚刚算是平息,接着又出了吐蕃与仆固怀恩之乱,弄得我仓皇出逃于陕州,局促不安地苦熬了几十天,好容易回到京师长安,在大明宫内刚刚喘息、平安了两年!想到此,代宗只好向元载无奈地点了点头。元载早已安排好了,看到皇上点头,吏部尚书立即出班上奏硖州别驾空缺。吏部尚书一声“唱”,元载不容皇帝思索,立即默契地一声“和”:贬颜真卿硖州别驾!

代宗看了看面前的元载,脑袋又微微地一点。

就这样,颜真卿的命运又一次发生了大转折:贬黜硖州,为刺史之副——别驾。

接到贬黜硖州的圣旨,颜真卿并不惊悸,也不懊丧。自从开元二十四年(736)入仕以来,三十年间,从朝堂外放、贬黜,这已是第四次了。玄宗李隆基朝,杨国忠当政,因自己不愿依附,于天宝十年(751),由尚书省兵部员外郎被首次外放,为平原郡太守,但外放并非贬黜,而是以升迁之名遭遇排挤之实;至德二年(757)十一月,因当政的权臣厌恶自己对军国大事的知无不言、直言谏诤,由宪部尚书兼御史大夫的高位,被贬为同州刺史,后改蒲州刺史,乾元元年(758)十月再贬饶州刺史——由第二次外放而第二次贬谪;上元元年(760)八月,因触怒专权太监李辅国,由刑部侍郎第三次外放、贬黜往蓬州,为长史。外放、贬黜,只能是权势的迁变,变不了我的一颗忠魂、一腔正气。权奸杨国忠、李辅国之流,如今怎么样了呢?尸骨不全,遗臭万年,成为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而连遭贬黜的我颜真卿,依然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