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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我们无罪(5)

上坝,就等于可能投冰河自杀。爬!对,在坝上爬过去!风太猛,爬也差点把他这几十斤之物资载体吹下河去。爬爬停停,停停爬爬,马蹄疾的身下,是冰雪;马蹄疾的身上,是劈头盖脸的风雪。黑天雪地之间,就他这一个几十斤的活物在蠕动。天地之间他不过是一个小虫子一只小蚂蚁。万一不慎掉进河里,他喊救命都不会有人听见,不过如一块石子掉进河里,然后像一根鸡毛飘上河面。记得他六岁的时候,在绍兴的河里看见一根公鸡毛。这根鸡毛在他这个什么玩具也没见过的孩童眼里,是梦幻般美丽的。他想用竹竿去捞这个梦,结果自己滑F河去。没有梦幻,只有恐惧,他大叫救命。那是水乡绍兴。

如今是冰雪封盖的原野。他仔细地爬啊。仔细做人啊。越是怕,他六岁掉进河里捞梦的境头,越是在他眼前闪现。仔细做人啊。仔细爬啊。

终于爬到终点,却又面对一座坝桥。还要爬!

爬到干校,总算不到零点。他受到了表扬。

他的外形充满了服罪感,他的内心偏燃着生命不屈的火。

所以他尤其地尊崇脊梁精神和脊梁精神的传人,譬如胡风。他十九岁的时候震撼于胡风的被剥夺发言权。1985年胡风去世以后,马蹄疾把他汇集的胡风所有的信件编上年月,编成年谱,不觉惊诧得拍案而起:原来当年胡风的一大罪状就是这样炮制的?1955年人民出版社出的《关于胡风反革命集团的材料》一书,把胡风和友人的通信分类后按时间顺序编制。所有的信都写上年月。只一封最关键的信,却标明“195X年8月26日胡风给张中晓的信”。到底是五几年呢?这封信给编在第一类的第七封,所以在此书靠前的五十一页。对照此书的第一百一十页,第四类的第四十一封信,是“1951年8月22日张中晓给胡风信”。张在信中说毛着《论文艺问题》一书,“帮闲们奉之若图腾”而胡风8月26日给张的信中有“被当作了‘图腾’的小册子”一句。显然是回张8月22日的信。所以此信应是1951年。本来按时间应在张信之后的,编者有意把此信隐去年份远远挪到前边。这样,“图腾”一说(何况胡谴责的不是毛着而是解释毛着的人)成了胡风的发明。于是激怒了伟人,提笔当锤,一锤定音。

这本《关于胡风反革命集团的材料》,1955年一次就印了七十万册。胡风转眼就成为全国共诛之的阶下囚。

冤案啊!马蹄疾一定要写《胡风传》。也许,这是他十九岁时就有的潜意识。他抄录一段鲁迅《寸铁》中的话作为《胡风传》的题辞:“先觉的人,历来总被阴险的小人昏庸的群众迫压排挤倾陷放逐杀戮。中国又格外凶。”马蹄疾够不上“先觉的人”。但是在他过去那爬行生涯“服罪”生涯中,迫压排挤倾陷放逐是影子似的跟随着他的。

马蹄疾坐上火车到武汉,坐上六七小时颠簸的公共汽车到湖北蕲县,再坐上一天只有,一趟的更破旧的汽车到五六十里地外的乡政府,住一宿,第二天再走到距乡政府十五里地的村政府。这个小石潭村便是胡风的老家了。马蹄疾掏出在武汉买来充饥的饼干,给村长的小孩和另几个二三岁、三四岁的孩子们。村童们捏着饼干,看着,不知道这是玩的还是吃的。父母们说,这是饼干,是吃的,吃吧。村童们很具探索意识地一口一口小心地咬起来。马蹄疾的心,被村童们咬痛了。胡风家乡的幼儿,居然没吃过饼干!胡风家乡的家家户户,都没有一只收音机!只有一个村政府广播站装在每家的有线喇叭。那时是二三月的天气,马蹄疾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村里人全光着脚在雨地里走。省鞋吧。那冻得红红的光脚啊!这就是前三十年“阶级斗争”权力斗争资产阶级原始积累时期的你争我抢的斗争的结果。这就是批胡风批三家村批人性论批人道主义批这个批那个的结果。不批就犯烟瘾?批手巧心灵,批得轻车熟路信手拈来,批上癖,批上瘾,批成精!

如果说,马蹄疾从某种意义上讲早就是个悲剧人物。那么现在,他具有了深重的悲剧意识。

6.我们要这样宣告:我们无罪

1949年7月1日,毛泽东的《论人民民主专政》发表。当晚在北京先农坛举行了万人的庆祝党生日大会。开会不久,雷电交加,风暴雨骤。全场歌声大作,红旗更加鲜红,如烈士的鲜血。此刻,毛泽东步入会场,会场达到欢乐狂喜的顶点。事后胡风作长诗《欢乐颂》,其中一小节:

诗人但丁

当年在地狱门上;

写下了一句金言:

“到这里来的,一切希望都要放弃!”

今天;

中国人民的诗人毛泽东;

在中国新生的时间大门上;

写下了;

但丁没有幸运写下的;

使人到幸福;

而不是感到痛苦的句子:

一切愿意新生的;

到这里来吧最美好最纯洁的希望;

在等待着你!

四十多年前胡风写出那样一往情深的诗篇。这些诗篇,到1987年终于得以结集出版,我才得以读到。胡风自已是读不到了,哪怕再早二年出版呢?哪怕到1985年他去世前让他看上一眼这本他耿耿于心的诗集呢?

“一切愿意新生的,到这里来吧。最美好最纯洁的希望,在等待着你!”

1989年4月,我在鞍山到沈阳的火车上想着胡风的诗句。胡风的等待和等待着胡风的,竟是这样地“错位!”等待着胡风的是什么呢?是使他只能寄希望于等待。等待,终于成为一种国民性,成为一种比闰土更闰土的被动性格,一种比阿Q更阿Q的自我胜利法。等待摘去“右派”帽子,等待夫妻不再两地分居,等待上调回城,等待落实政策,等待分配房子,等待普调工资,等待党风转好,等待加快民主的进程,等待公共汽车,等待不对号的火车车厢干净一点。

不过,我看看周围的旅客,似乎连“等待意识”都不太具有,似乎觉得这种硬座车厢从来就是这样的,当然就是这样的。他们“挥洒自如”地往地上喷吐着瓜子皮、烟头、梨核。

卖杂志的边走边吆喝边往地上吐痰,与这样的车厢“混然一体”,我坐下不久就开始咳。我的气管炎还没断根,一遇上烟味或污浊空气就咳。这次是重量级的咳,完全与空气的污浊度成正比。连连咳来,心口疼痛不堪,此时但见眼前又扬起一团尘土,是对面座上一位壮妇举起一个塑料薄膜的棉被卷,这个棉被卷,好像刚在粉尘里蘸了蘸,稍一动就粉尘飞扬,呛得我越发大咳,人也差点咳得蹦了起来。

我用软包装饮料来镇压咳嗽,这才能说说话。我们对面的座位上,有一位壮汉。他脸颊上那种执着的红,一望而知是日出而作的农民。他对和我同行的马蹄疾说,你讲话带浙江口音;又看看我说,你讲话带香港口音,不过样子完全像上海人。我惊讶于一个北方农民的观察力。他又问我们是干什么的。我笑指马蹄疾,说是浙江乡镇企业的,这是马厂长,我们是他的两个兵。他说知道知道,你是秘书她(指贵岚)是会计。

你们去鞍山干什么?我说去鞍钢。他说你们去鞍钢找的是谁?我们一时语塞。他说你们还保密?他拍着马蹄疾的肩膀:老厂长啊,现在我们农民不是吃饱饭的问题,是怎么活得更好。我跟你讲……化肥……江苏南通有一个……山海关……车厢的嘈杂,使我听不清他的话丫。他都没有注意到他身边的“马厂长”一听生意经就像听催眠曲一样,睡着了。他遇着“马厂长”就想打进鞍钢呢。农民再不等待上苍了。我看一眼他打开的一本杂志,上面有一个小标题:要邓丽君不要柴可夫斯基。

能喊出自己要什么,比起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乃至以为自己什么都不要,着实是进步了。要过好日子,要美。鞍山的新建筑很新潮。鞍山的姑娘们穿着各色毛衣、长裙,像早春的花儿似的引人注目。我在鞍山一路经过胜利路、胜利宾馆、胜利剧场、中华路、为民路、市人民公园、市人民商场……所有这些名称,都像一往无前似的。如同胡风的诗句:“一切愿意新生的,到这里来吧。最美好最纯洁的希望,在等待着你!”

人民商场边上,当年“文革”时把全市重点批斗的人的“罪行”全张贴在那儿,组织大家参观。马蹄疾也跻身于这个重点行列,名字被打上大大的叉。

几十年非文化和反文化的报应,是全国性的文化危机或者说无文化危机。解放以后旧书店在绍兴似很障眼,逐一消失。

一至五册的,一律九折优惠。六至十五册的,一律八五折优惠。十六至五十册的,一律八折优惠。五十册以上的,一律七五折优惠。

邮寄费在内。他那征订登记表上划着一个个栏目:邮码、单位、地址、经办人、书名、定价金额、折扣、实际金额、备注。这要花多少时间?这三本征订的书是:《胡风传》、《李辉英研究资料》和记述鲁迅、胡适、周作人、郭沫若、茅盾、瞿秋白、徐志摩、巴人等四十余名现代作家的轶闻遗事的散文集《文坛艺苑轶话》。

这样的逸话,这样的传记,居然还要靠自己征订!莫非以为不要文化也能赚钱也能强国也能走向现代化?

文化人面对没有文化的有钱人,只好孔乙己般地自嘲:君子固穷。一位学者写了一部书:《我的读书生活》。出版社要他自己包销三千本方能出版。出版社也不能不算经济效益。马蹄疾对该学者传授销书秘方,说待书卖完后,你可再写一部书了:《我的卖书生活》。

更有一位朋友积几十年的学识,用毕生之心血,写成一部厚书。他一生清贫,如今两个儿子都妻结婚,等着为父的用这笔稿费赞助婚事。这位六十高龄的仁兄问马蹄疾可有什么办法免去那巨额的书税?马蹄疾正好看过一部什么电视剧,剧中某人出书署上几个人的名字,人均稿费就少了,就不用上税了。朋友一听,如醌醐灌顶。于是那部厚书出版时,作者的名字有三:为父的和两位犬子。

至于马蹄疾自己,“我如果卖不出我的书,我就上街叫卖!”

但是他活得太累了。他的手捏着笔写字捏住了就松不开,得慢慢地才能使手指头离开笔杆。就像弹簧绷得过紧,坏了,松了,弹回去很困难。单位里本来今年要委任他一个什么职务,不知怎么吹出一股风,传言他十年前出版的书《许广平忆鲁迅》是抄袭别人的《鲁迅回忆录正语》,侵犯了版权。可是马蹄疾的书是1979年4月出版的,而别人的书是1979年11月出版的。哪有先出的书抄袭后出的书?而且当时他让出版社把该书稿费直接寄给周海婴,不要通过他来转寄。绍兴人的精细使他不想经手别人的钱。他自己只拿抄稿费。一万字才拿十元。五十六万字的书,一共得到的“经济效益”是五百六十元。而他查找资料、抄卡片、写成书、校对,多大的劳动量!关于他的侵犯版权等等,他是事后从党内人士那儿听到的。他不能不澄清自己侵犯版权的罪名。他要申诉。然而他的潜意识里偏偏还去不掉服罪感。在无罪和服罪的苦挣扎中,他又是先请示,先把告状信交院党委过目。院里在党员会上为他肃清影响。但是原来要委任他职务一事,早已成为过去了。时间已过,机会不再,没他的戏了。

如果党内人士不泄露党内机密,马蹄疾不知此事反倒心静。对于马蹄疾,或许莫如不知道。他本来也只想做他的学问,销他的书本。他的命运本来不掌握在他的手里,但是他到底掌握了他的命运。他体内新生的人的意识动辄嘲弄他老朽的服罪意识。

胡风呢?从50年代等待到80年代,不就是等待一个无罪的,宣告?1980年,胡风内因性精神病复发,住在医院里。周扬走进了他的病房。1955年周扬的一篇《我们必须战斗》,揭开了批胡风的序幕。后来周扬重复了胡风的命运。有关人士叫胡风投井下石,胡风没有遵命“战斗”。这一对30年代“左联”时期共同战斗过的同志,都是时代的悲剧人物。周扬更可悲,后来竟成植物人。也许,对他来说,停止思维比不停止思维更福气。当时在医院里,他们的手握在了一起。周扬告诉胡风,中共中央做出正式决定,为“胡风反革命集团”案平反。胡风已病得不能对平反文件过目,也不能在平反决定上签字了。他的泪水在眼眶里颤动着,说:“我感谢党,感谢。不过,三十五年采,我还一直没有一个家。现在,我想安个家,安个小家。”

先于胡风去世的七月诗人阿垅早为胡风写了悼词:

要开作一枝白色花——因为我们要这样宣告,我们无罪,然后我们凋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