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让我糊涂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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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胡同和弄堂(3)

当高个子刘立中谈钢铁,谈改革的时候,他是通红的烧化各种矿石的高炉。当他深夜面对自己写诗的时候,他拥有那清澄的月光,宁静的晚风,晶莹的星星,光华的晨曦。他的诗,便如用月光和晚风和星星和晨曦酿造而成的晨露。一苜小诗,似一滴滴露珠。那些诗,大都那么小,小得好像还没有完,还不完整。然而露珠掉在草地上,叶片托起的像完整的小圆球,挂在草尖上的,上尖下圆的不规正,或者只是挂在草叶边上的半个圆。如果要求完整一律,可以去看人造珍珠项链。但唯有晨露,滋润着我们每个新的一天。如果想把挂在草叶外边的半圆的晨露变成一个完整的圆,那么那滴露珠也就没了。

在牛仔布销售看涨,牛仔心态允其上涨的世界里,风呀,轻些,再轻些,不要碰落了青草上的露滴。

像爸爸的孩子和像妈妈的孩子

罗门的妻子叫蓉子。蓉子的丈夫叫罗门。

罗门和蓉子生了许许多多的孩子。很多孩子像爸爸,阳刚磅礴。很多孩子像妈妈,纯真明丽。

像爸爸的孩子是罗门的诗。像妈妈的孩子是蓉子的诗。罗门说起话来,双手向上竖起,手指有力地弯曲起来,旋转着,舞动着,灼热着,像两柱向上升腾的火。

蓉子说话低婉清朗。她说诗人只有写诗的时候才是诗人。在平时,别人劳苦他(她)也劳苦,别人欢笑他(她)也欢笑。

蓉子的手是劳作的手,蓉〒的心是可掬的心。在她的诗里,看到大批的绿迎面而来,绿草地开放着小红花。而笑,是自然开放的小红花。没有人践踏一棵小草,怕小草疼痛。井壁上全是一圈圈唱片上的纹,井里青蛙在做好梦。大母鸡摇头摆尾走来,因为生了一只蛋,“咯咯咯,咯咯咯咯蛋。”太阳沿途把色彩分送。泉水里有小仙人掉落的小帽子。

童话诗只是蓉子诗歌的一个小小的花园。不过我走进她的童话世界就不想出来了,就想赖在那里不长大。就像蓉子一样。蓉子一定是从来没有长大。她和罗门都是1928年生人,六十五岁的年龄只是大海的一道道波纹,晶莹神奇的海底世界才是蓉子的精神。

我和罗门蓉子和海内外罗门蓉子的爱好者一起坐上大轿车在海南作环岛游。蓉子在车上老在记笔记,像一个用功的小女生。

在东郊椰林吃了海鲜上车就坐,就听罗门大叫:“糟糕了,蓉子呢?”他说着身子着力一顿,变成一个惊叹号。罗门弃车去找蓉子,大家急起来,感觉中好像罗门丢了小女儿。然而就这么一点路,就在这么个大中午,蓉子如何就会丢失呢?果然远处蓉子和另两位女性说着什么走来了。我说罗门可急坏了。蓉子低婉清朗地说:他是很强烈的,可是他只知道往前走,也不管我。

罗门走路,是有一种无前的劲头。而且他的眼睛总忙着“吃”。记得一次到某风景点,司机说先吃饭再看景。罗门说:“我们眼睛先要吃好东西。”他说中国人在欧洲也常常是先吃饭,再好的风景也靠后。

罗门的眼睛不仅“好吃”,而且有吃福。他出生在海南,迎接他的除了无边的绿,便是无边的蓝一蓝得像天空的大海,和蓝得像海洋的天空。后来他从台禱航空投到了美国民航中心。飞行员罗门,一踩油门,飞机直上云天。“在没有终点的混沌里,问时间,春夏秋冬都在睡,问空间/东南西北⑽都不在,整个世界空在那里……”

这世界,空出版面等待一个一诗人。这个人用踩油门的力度和在云天的气度,喷射出他的诗行。他的名篇《麦坚利堡》,是纪录在马尼拉城郊看到七万座大理石十字架,刻着二次大战时在太平洋战死的美军名字。“……血已把伟大的纪念冲洗了出来”,“七万朵十字花,围成园,排成林;绕成百合的树”,“沉默给马尼拉海湾看,苍白给游客的照相机看”“凡是声音都会使这里的静默受击出血”“死者的花园,活人的风景区”“静止如取下摆心的表面,看不清岁月的脸”“麦坚利堡是浪花已塑成碑林的陆上太平洋,一幅悲天泣地的大浮雕”……

一位美国诗人说《麦坚利堡》具有将太平洋凝结成一滴泪的那种力量”,“他的意象燃烧并灼及人类的心灵,我被他诗中的力量所击倒。

罗门写战争与死亡,写城市与喧嚣,都是对生命的呐喊。这呐喊,又因为现代手法更具冲击力。在《都市之死》里,现代人“用纸币选购岁月的容貌”“行车抓住马路急驰,人们抓住自己的影子急行,在来不及看的变动里看,在来不及想的回旋里想,在来不及死的时刻里死”“人们伏在重叠的底片上,再也叫不出自己”“酒宴亡命于一条抹布,假期死在静止的轮下”“伊甸园是从不设门的”“美丽的兽便野成裸开的荒野”“再也长不出昨日的叶,响不起逝去的风声,一棵树便只好飘落到土地之外去”……

这样的空间扫描,几何结构,这样的时空交错,现代精神,叫我特别地想起毕加索的画。我问及罗门。罗门说现代社会往往使人不能静下来对话,不过越是能接近西方文明的挑战,越是了解东方。“作为一个现代中国诗人与作家,他首先必须是中国人,同时必须是现代的中国人,也必须是关心到全人类的中国人,最后更必须是他不断超越中的独特的自己。”

可是他不无痛憾地觉得现代人太多髙明而太少高尚。中国人缺乏悲剧精神。鲁迅是有大悲剧性的。鲁迅或有片面,不过他的片面比全面深刻得多。

于是明白罗门的诗震撼力之外,还有孤独感。“雨中的伞,走成一个个孤独的世界”“他愕然站住,把自己紧紧握成伞把,只有天空是伞”……

罗门说寂寞是消极的,而孤独是力量。当然物欲正在占领心灵空间的时候,诗歌保卫生命、文明和智慧。诗歌就是环境保护,诗歌就是罗门的宗教。当然,当诗歌飞到一个高处在那儿回旋高飞的时候,诗人是沉重的。

是沉重的,又是自由的。罗门说在人类自由的内心世界里,诗人有上帝发给的通行证,诗人以生命来穿越,来创造。他说小说是卡车,装满了故事和人物,而诗歌是飞机。

可是,我不能不感觉到诗歌的消褪,臂如在中国大陆。不,罗门说:诗可能有时搬个家,搬到别的艺术形式里。但是诗不会死,诗是住在语言里的。

而罗门,是住在飞机运载的诗里的。而蓉子,是住在青鸟歌唱的诗里的。

而罗门蓉子和他们许许多多的中文英文诗集,是住在台北一方平常的土地上的。

读者是怎样变小的

XX

你好!明天的会我本来当然要去的,你也知道我对《绿叶》的“红心”。但真不巧,刚才有人要我参加明天上午九点召开的“把厦门建成自由港”的会议(半月前我刚参加了“把大连建成北方香港”的会议),对方的邀请使我不好不去。当然我自己也喜欢参加这种会,因为这个时代最先进的思想在率先改革的经济界。经济改革蕴育着突破性的发展,文学只能望洋(经济改革的海洋)兴叹。参加这种会,我总是竖起我所有的耳朵来吸收的。

评选作品看了,看得不算细,因为我这些天在赶我的一本随笔集(大体赶完)。能拆成随笔写的就不写成报告文学,因为报告文学这个品种的假冒产品过多,消费者(读者)看到后,顶多是弃之一边也不能上诉。这次《绿叶杯》的作品,也是杂文比报告文学强。有一篇文章讲到中国美术馆那儿有一大牌子监测噪声分贝,我想如果有一种高科技显示牌能监测并显示人文环境的噪音分贝就好了。

报告文学部分,看得出作者们写得很认真。当然,杂文作者也很认真。所以我觉得还是评得宽松一点好,不一定像金鸡奖那样空缺。就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一类“报告文学”实际上不是文学而是论文。定下一个伟大的题目,然后写“公元一九九〇年”,叫人看后先得想想这到底是哪一年?原来就是一九九〇年用写科学论文的覆盖面和纵深度来写报告文学,这种勇气可嘉。但终究不是文学。报告文学可以只写事不写人,可也得是文学的,有文学魅力的。否则,叫文学读者很难读得下去。

报告文学题目往往过大,动辄“历史”、“世纪”的,在这样辽阔广大的题目面前,读者立刻觉得自己变小了,小得不敢问津这样的大文章了。附上我的评选结果。

搭积木

好像写了一辈子报告文学了。又好像那是上辈子的事了。

那时候我想,我只能做一件事:写报告文学。一心一意的,实心实意的,海枯石烂心不变的。

然而,不知怎的近两年就移情新的创造天地了0报告文学几近成了一段往事,偶而重返故里,可是心已他顾。大约两个月前太白文艺出版社说要出一套名家自选集,都是小说家,当然我不是。当然我可以先出选集再写小说。

平素爱去自选商场,新奇的用品、别人的创造给我带来惊喜和聪明。而过去于我,就像一个卸了货就上锁的仓库,熟知的东西再无兴趣光顾。既要自选篇目,只好拿点时间往回走,拾捡我的过去。

走进仓库,觉得一排排货架压得很重,自己惊讶自己这一件件货当初怎么搬得动?从货架上选了三十万字,排出篇目。这么一看,觉得我上辈子是做了一件事。这件事只有我来做,也就是说这样的文字只是我的。我用我的文字搭出我豭里一九八〇年到一九九三年的中国和中国人。写了很多的别人。不过所有的别人加起来就不是别人,就是我,就是我的经历,我的情感,我的日记,我的自传。篇目分三类:知识分子,经济改革,不一般的人物。知识分子在一个国家的形象怎样,这个国家在世界上的形象也往往怎样;中国企业家的命运,就是中国现代化的命运;至于不一般的人,其实随处都有,但是在一个不一般的年代,一般的人也不一般了,好得不一般或者不好得不一般。前天接到香港寄来的一张报纸,标题上写着我是传奇人物。我笑。我想在中国最不具传奇性的人就是我了。我们家家户户每一个窗户里每一盏灯光下,几乎都有一个传奇故事。辽阔中国真是一方不一般的土地。

在这方土地上,我用脚写出了文章。我的采访前后常常有故事。这些故事,自然不在这本自选集里。自选集里有二十个故事,自选集外有更故事的故事。

好了,书编完了,就给我的过去画下一个问号。小孩子辛辛苦苦搭积木,搭了推倒,再搭再推倒,毫不留恋已经搭好的,总有兴趣再搭新的。我也要搭下一个积木了。我不觉得文学有什么危机。当然文学的座椅好像靠后了。不过文学很可以自得呢。好比宴会,坐在前两桌的人,得一本正经斯斯文文地寒喧应酬。坐在后几桌的人,可以吃吃喝喝说说笑笑思想驰骋灵感顿生。好,我们来搭积木。

陈祖芬

好像有书就有序和跋。

好像作家老是可以写出很多的话。

出第一本书的时候说,这是我的第一次。

出第十本书的时候说,这是我第一次出第十本书。

我把我所有第一次出的书全塞进了壁拒,特第一次地编选了我的第二本随笔集。这次签的合同上,乙方(出版社)要求甲方提供零岁至今的生活照十五张。这可真是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