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想到肖墅的家这么简,这么陋,然而又这么超拔脱俗。几乎与一面墙那么长的一块横匾,或者说,是一个木制空框。肖先生说这是空矿无心,天地宇宙,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凡脱俗之品,必出于脱俗人之手。这天地宇宙尽得风流之横匾的主人,他的“载体”,就是这间陋室。一只二十瓦的日光灯下,电视机蓬头垢面的什么都不盖。我说像这样电视机容易坏。他说坏了他自己修。门的上方用木、板搭出一个吊柜,放着一只一般人早就扔掉的老式旧木箱。老掉牙的小铁床旁,放着一把扫帚。床上一条薄被一件军大衣。窗外阳台上,竖着一根方天画戟。墙上有他画的一幅《雅室秋情图》。
我想起他的一幅一天半画就的十四米长的画,画中有三头气韵极为生动的骆驼。其中两头不胜负荷地互相挟持着、较着劲儿地奔跑。另一头清清淡淡地独自前行。画幅下方有跋语:一驼名,二驼利,三驼一身聪明气。肖墅说你看,这一只骆驼清清爽爽地活在这个世界七。我难过起来。
尽管我知道如今他不可小视的经济实力结结实实地印证着著名画家肖墅在海内外的影响,尽管我看到他画案:的盆里瓶里塞着、摞着、卷着的大票面人民币,我还是难过起来。
肖墅雄赳赳地说本人不爱过日子,就爱过生活。然而,我只望着他那依着旧铁床的扫帚。我痴愣之时,就听肖墅说他有时没出被窝诗就几首。扫扫地,又是两首。心之官则思。好比大布袋不装米,怎么能站住?人脑袋不装知识,又怎么能站立在这个世界上?他每到凌晨两点,起床抽烟、思索。清晨起来追记笔记,写诗。他认为情在格外,所以写诗而不愿受格律之约束。他说话间常常背诵他刚写的诗句。我只记得他写北戴河的几句:立秋方五日、乘车赴东海观潮虎卧石凭临碣石台闭目听海语声如兵马来浪激石崖碎杜士惊眸开一望波万顷忽觉天地矮侠胆抒猿臂擎天意自裁。
我说他天地皆成文章。他说他扫地特别认真,先泼上水,再把旮旯都扫了。
我想他一直生活在被误会中,人家认为认识了他其实又处在一个误会的死区。他说他是有平常心的平常人。随即脱口吟诗——
不要把自己当作珍珠
时时有被埋没的痛苦
把自己捏成泥巴吧
让大众把自己踏成一条平坦的路
事隔四个月。四月十四日傍晚,他来我家。他从来没在我家吃过饭。他每次离家上别处前,总是往肚子里灌满了水和锒食,然后便可像骆驼那样不吃不喝了。只这一次,他突然问我有没有一块馒头。我想他不到饿急了都不会开口。果然,他胃都痛了。我和我丈夫吃饭是没有“袼律”,真正自由体的。家中有牛奶、面包、方便面。我丈夫说快煮奶,肖墅说他不喝的。我丈夫说下方便面,肖墅说不要放进方便面里的作料,怕有荤味儿。我烧方便面,煮鸡蛋。怕他饿,先递给他一只长长的法式面包,北京人称“法棍”的。肖墅并不动手掰面包。我拿过来给他掰。他说他怕掰断了,出什么事儿。
然后端上煮鸡蛋。他说不吃。早上吃过一只了。我说我们早上也吃了,现在还吃。
我说他脸色发黑。他说被人骗了,不过他一直是这个脸色。肖墅以豪侠之心真诚待人,唯其真诚就可能受骗。真诚的面越博大,受骗的概率可能越高。我说肖先生你交往人也要注意。不过我知道他的真诚不会因为被狠心地骗过一次就减少一点。
他说他不会再受骗了,他垂下头垂下眼。就在这个瞬间,他的皱纹退去了。缺牙看不见了,眼里的沧桑眉间的坚毅都不见了。只看到他微微鼓起的腮和微微嘟起的嘴。他原来满脸的孩子气。只是经过戈壁的“砂洗”和“石磨”,他就像砂洗、石磨的牛仔布那样粗犷而坚硬而耐穿耐磨了。所以他的阃在苍劲浩渺汪洋恣肆中透着真趣。
他的大眼睛变得明澈而善良,他说他觉得我和我丈夫这样辛苦地工作安静地生活很好。我才明白为什么我很快就不会误会他,因为实际上这位“梁山好汉的现实显现”所希求的,也和我这个凡俗之人一样,不过是辛苦地工作和安静地生活。
佛光
当各沖摄象机和照相机的灯光一起射向他的时候,当他浑身披挂着灯光加眼光的时候,当他在光圈中闪耀的时候,我明显地感觉着他成功后面的悲苦。你的微笑不是甜的,是苦的,是不是?我问他。
他本来具有一个多么热情、活跃、不安分、不满足、有破坏力更具有创造力的生命。这个生命要发光,要燃烧,要重彩点出斑驳、璀璨、变幻的人生,要活泼泼地挥洒他的生命的汗水,如泼墨山水一样泼出他的源源的生命之汁。他透心透肺地笑的时候,喷红着像个新生儿。他生来是个不谙世故的孩子,偏要他谙,于是他懵懂了,黯淡了,失神了,失真了,像一部披着灰尘的历史……
他小时候,娘用一月二十一元的工资喂养他和三个弟妹。一张床上挤着十条腿。他上小学后,非常得意地告诉娘,说他会箅术了:我家顿顿喝稀粥。一天吃三顿粥,连着吃七天,就是吃了二十一顿粥。对吧娘?
他父亲原在国民党蒙藏委员会任事,一九五五年坐牢,一九七五年政府特赦时获释,备受关照,到处参观访问,有关方面打招吖,哪个也不准说老杨是国民党反革命。然而老杨的儿子杨玉琪从小就知道自己比不上别的孩子,只有学习能比别人强。一九五四年他七岁的时候,苏联国家元首伏洛希罗夫访问中国,我国少年儿童送礼物给苏联小朋友。孩子们的画一层层送上去,最后被入选的是一幅松树画。江苏泰州全市少年儿童开大会,把这幅画像锦旗般地挂起来。因为画的作者是泰州小朋友杨玉琪。到一九五六年梅兰芳返故乡泰州访问,全市小朋友夹道欢迎。小玉琪在第一排,朦胧中觉得梅兰芳这样才是个人物。他小手拍得也不感觉痛。他只感觉着一种并不清晰的顿悟,一种浑沌初开的庄严伟大感。
就是想紙
人类释放能力的欲求是与生俱来的。杨玉琪童年时的欲求是一纸。街上浆糊干裂吹落地上的宣传画,他捡起裁去粘着浆糊的部分,剩下的就可以画画。学校用旧变黄折叠处断开的地图,他裁成小块画画。街头小商店里一分钱一张的纸,对于他这个天天捡菜帮子的孩子,近乎是奢侈品了。他把他课本上的空白边都画满了画,连两段课文之间的那一点空白处也高密度地住满了他笔下的人物。他再没有一星一点的纸吋以画画了。然而他的画停不下来。他再也不会笑,就是想纸。这天娘突然给了他八角钱。八角!他想这是他平生最富有的一天了。他真是太富有了!八角钱可以买八十张一分一张的纸!他一路狂奔。他简直富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怎么会一下子有这么多的钱,有这么多的纸!过了很久他发现娘那件结婚时穿的蓝上衣、逢年过节都要穿一下的,怎么老不见娘穿了?问娘。她说她把那件衣脤卖了八角钱。
凌云堂
一九六〇年他在泰州画像店里看到几幅很好的画。一打听,是请一位叫冯天培的老先生画的,挂这里撑门面。杨玉琪找到冯先生家。冯先生说你这孩子胆子不小,没人介绍自己来了。杨玉琪说他太想找老师了,什么也不管了。冯先生看杨玉琪画夹里的画,不错不错,他说。他进里屋拿出两本十六开的风景画,讲画的基础知识。两本画册七八十幅画。杨玉琪从来没见过正儿八经的画册。他真不知他捧着的是什么样的至宝!居然冯先生让他带回家慢馒看。他捧着画册走出门来,怀着一种神圣感!他有老师了!从现在开始,上路了。这两本画册就是他前边的路。他要把这两本画全印到他脑子里。他也想表现一下自己,让冯先生知道他实在是真正要学画的。他要给冯先生一种信任感。这一周里,他几乎夜夜不睡。一周后他上冯先生家还画册。借的时候是二册,还的时候是四册一他用铅画纸把每一幅画都临摹下来了。每一幅画下也标着页码,只不过没有装订。
冯天培那孤寂的心从此向杨玉琪打开了。他家那一间屋用齐屋顶高的框子隔成里外间。柜子门都朝里间。外间只一张方桌两把椅子。里间除了床全是到顶的柜。柜里是冯天培积攒一生的画册、印谱乃至单篇的画页。每和杨玉琪谈起不管哪个朝代、哪种风格的哪个画家,他搬只凳子进里屋。杨玉琪估计里屋除了柜子和床,顶多放只马桶。他听见冯先生爬上凳子摸黑沙沙沙地一会儿就拿出一本《张书旅画集》或是张善孖、张大千兄弟画的山君真相。从来没有拿错过。沙沙沙的声音像老鼠,然而这声音从那黑暗而神秘而无奇不有而无比绚烂的屋子传来,对杨玉琪是太具诱惑力太令人神往令人陶醉令人按捺不住了。
冯天培,清癯、黄白如骷髅的睑。祜枝般的手指,皮里的骨骼一节一节可以看得出。走路如幽灵飘忽,了无声响。说话声音黯哑如气声,稍一激动就气急。瘦而不驼,体轻而精神有分量。从不咄咄道人,但超然之气、傲然之气如仙风道骨!解放前在上海新华艺专毕业后,在南京最大的商场挂牌刻金石图章,斋号叫凌云堂。刻的章如艺术品。解放后回泰州当中学美术老师,一九五七年他被扛成右派后,辞职不干了。虽然他四个孩子中只有一个在工作,月薪二十多元,妻子的月薪也是二十多元。冯先生写就篆书:“凌云堂”三个字装在家中的镜框里。收集了几百种蝴蝶开始画百蝶图。又编了好几本《凌云堂集印》。自己集来印章,自己为印,自己装订,自己看。先生用他那祜枝般的手捧着那沉甸甸的集印,说他想有所作为。只是想,而没有可能。像他这样的人哪有出书的权利?于是杨玉琪明白一个人一旦立志追求,再难再难也要终生不渝。后来人们说冯先生是饿死的,瘦死的,闷死的。杨玉琪明白先生忧郎而死也不是因为心死,而是因为凌云之志不得实现,虽然他从未听到过先生任何一句怀才不遇一类的埋怨,虽然他知道先生至死心也没死。
当时的杨玉琪从来没有想到先生会死。总以为先生会一直这么教他下去。一九六三年的一天他听说冯先生去世了。他拔腿就往先生家跑。先生家里成了灵堂。先生头朝南脚冲北地躺着。苍天塌陷了,躺倒了。杨玉琪扑通跪下,大哭着磕着。叩击大地,叩问大地!有谁在说,昨夜冯先生弥留之际,留下遗言说借给玉琪的画册,不准家人向他去要,留给他作个纪念。玉琪大哭着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