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人之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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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人的自然保护区(2)

铁锤在北京二中初中毕业前,学校教务长专门上他家动员他上高中。不,他家再没钱供他上高中了。他上完不花钱的中专到了成都电子管厂后,又考上成都工学院夜大机器制造专业及设备专业。中专毕业的工资是29.5元,粮食定量按干部算,一月21斤。下了班,一边咬个馒头,一边用他那双破鞋踩上一辆破车,在泥泞坑洼的道上骑上十几里去听课。这条坑洼的必经之道,使他骑车的技术得到了超水平的发挥。带子放炮了,可以硬骑。链条断了,用他随身带着的铁丝绑一绑,蹬两下退一下,如此花加倍的力气也能骑到学院。飞轮坏了,用随身带着的皮带把自己这车绑在哪位同道的车后,让前者拉着他的车跑这条上夜大的必经之道,竟如他人生的必经之道,泥泞而坑洼。5年后他拿到相当于大学毕业的文凭。之后作为专家组负责人之一在朝鲜建几个电子管厂期间,又自学了高等数学。1979年回国时,国内恢复招考研究生了,他要报考高能物理了,但是,年龄已过。到1981年,他40岁了,电子管厂所属的机械电子部在全国设考场,考高等数学、电路分析等,然后录取40名技术干部由成都电讯工程学院培训两年。厂里问车间技术副主任李铁锤愿不愿意考。李铁锤愿意。一个40岁的人,怕是再不会有这种学习机会了。他又天天蹬起了那辆破车。当时他工资45元了,妻子工资40元。工资增加了,人口更是增加了。1970年妻怀大女儿时,以两人一月共60多元的收入如何最大可能地使妻吃好?李铁锤买了鸡蛋、鹅蛋称着比较。称出的数据说明一只鹅蛋的重量相当于4.5到5只鸡蛋。而鹅蛋每斤的价格又低于鸡蛋。再作社会调查,双柳县鹅蛋最便宜,不过需要蹬上两小时的自行车。发达社会里的人可以用金钱买时间,不发达社会里的人只能用时间来换钱。1977年妻怀上二女儿,李铁锤越发需要用数据说话了。譬如,是买鸡上算,还是买蛋上算?如果花10来元买一只8斤多的生蛋鸡,如果8只蛋合1斤,而1斤蛋得多少钱?科学测算的结果是买鸡,该鸡尽责尽守地为他生了100多只蛋。当初他如果用10元钱买蛋的话,那就得少吃一只大鸡和若干蛋。

李铁锤每天要等厂里的人走后,两个女儿入睡后,夜里10点以后,才能开始做作业。经营决策、财务管理,做到凌晨两三点钟,做到每门功课得95分以上,做到1983年7月毕业时由一个技术型的人变成了管理型。他攻读的原因之一是知道自己只擅长做业务工作,人事领导非他所能。没有想到两个月后部里把他从一个车间副主任一下提为该厂厂长。于是觉得需要用外语与外商谈判。每日醒来读日语,然后用10分钟梳洗吃饭,然后用高技术高速度骑上那辆低档次的破车上班。候机、坐车、午休,直到夜里人梦之前,零零星星的都是不可多得的学日语时间。到1986年国家经委主办的外语出国人员短训班举行考试时,他考了全优,考上前二名。而他的年龄之高也是老二。我今年2月份听说他正在译日文版的《新企业论》,今年5月份听说他正在译日文版的《无国界时代的经营战略》,一晚上可译7500字,一稿译成,尽管总是没有“晚上”。然而总是先一步地考虑企业怎样适应宏观环境的变化,企业的公众形象,企业如何面对危机和增强抗危机的能力,国际间企业发展的趋同性与企业的更个性化是人类文明发展的走趋势等等,等等。如果说他在70年代可以写出《无燃气火头的理论基础与设计计算》和《扩散泵内部的工作状态》等文章,那么,他在80年代、90年代或许要用人生方程式来运算:人到底有多少潜能?

两个人的相见,从人生历史来看,往往如擦肩而过似的偶然。譬如我5月3日见了卧龙山人老田,明知日后来必再能见到他,明知3日晚上写他的谈话很可能是“一次性”的,不能不抓住这唯一的机会多了解他,然而不过一个来小时吧,老田疲劳了。我望着他那硕大的手足和小小的个子,望着他那原始森林般蛮荒的头发和困倦得荒芜了的眼神,我只好放他归“山”。4日我与他一起爬山,他却轻捷如猴,一进山就活了。我不具猴的功能,一再要求他慢一点,要不我怎么能与他一路说说话呢?然而他不知不觉地又是一个人在前边走,似乎完全不记得我的存在。几名好像是从天而降的登山者前前后后围着他,听他一路讲山讲石讲树讲溪讲花讲桥讲兽讲鸟。他成了大家的导游。当然,山是大家的,地是大家的。我凭什么非要他对着我讲?但我还是不住地喊他:老——田——!

老田指给我看山上是熊猫爱吃的拐棍竹。我说哪儿像拐棍呢?他一跃上山,双臂伸直如箭头似的射进竹林,然后两臂向两边划开竹子,恰似竹泳。他说你看这竹不是像拐棍吗?

当年他考查熊猫踪迹,腰上别把弯刀,一路走,一路砍出一条考查线。万一他迷失在森林里,别人可以顺着这条考查线去寻找他。那日一根竹竿从他的脚底扎进,扎透脚背穿了出来,如注的血流喷洒在碧绿的竹林里。他拖着脚爬了4个小时,爬到了有人的地方。竹子当年扎穿过他的脚背,如今知道他是真正知竹护竹育竹爱竹人。当老田在拐棍竹林里进行“竹泳”的时候,竹们便如水波般地柔顺了。

一只大熊猫撕吃着拐棍竹。其熟娴,其优雅,其风度,其可掬之神态,真是比贵族更高贵,比孩童更稚气。你感到它好像在迅捷地做一项撕剥竹子的劳作,而不大会注意到它吞吃了那么多,更不会想到它每天摄入的15-20公斤竹子大部分未消化完全就转化成另一种未必优雅的物质。你会惊叹原来吞食竟能产生这样的美感,产生这样的观赏价值,使世人在热爱大熊猫的同时,并不去想大熊猫除了观赏价值之外还有些什么价值。

观赏是人与生俱来的一种需求。60年代时国人观赏的需求被压抑着,以为我国不需要多少电视机,全国有6万台够了。1963年底验收建成的红光电子管厂,只要求有年产6万的能力。直至红卫兵拥向天安门,毛主席频频挥巨手,还有更多的红卫兵得不到瞻仰他老人家的福分。怎么办?成立生产彩色电子管的中央会战办公室,下有西南、华北、中南、华东、华南等几个战区。西南战区的突击队长李铁锤,展现丁他广阔的知识面和综合组织能力,红光厂诞生了我国第一代彩色显象管。老人家红光满面地通过彩电向各地人民挥巨手了。红光厂每年只能生产百来支彩管。每支成本8万元。虽如此,外国有的,我们也有了。填补了国家的空白。当时全世界恐怕有3000万支显象管。红光厂这点显象管在3000万的数字前几乎等于无穷小。

到80年代初,红光厂虽有年产9万的黑白玻壳生产线,然而由于高温、噪音、原始劳动,成功率很低,每月亏损28万元。池炉不停地烧,等于人民币不停地烧。我想起李铁锤哪篇学术论文里的一句话:“粗糙的时代就是浪费的时代。”

然而这条生产线是全厂上下辛苦8年奋斗出来的,毕竟锻炼了,提高了全厂职工,毕竟是有成绩的,尤其是有感情的,何况是我们中国人自己干出来的。这里有一种根深蒂固、土生土长的自豪感。1983年9月李铁锤当厂长后决定引进日本旭硝子株式会社的关键技术与设备,拆除原有的生产线,难免有李鸿章办洋务之嫌。越是生产骨干越反对。这是对他们几年劳动的否定吗?堂堂男儿在哭泣。

我跟着老田走到悠然洞,洞口赫然写着三行字: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穿过悠然洞,老田指着前边的二号洞说,上得去二号洞,就能走得到原始森林;上不去二号洞,斌只能退下山去。这个洞,黑乎乎,阴森森,长悠悠,水淋淋,怪不得在这里拍摄过《三打白骨精》。哪位独自一个人进入二号洞,就可能变成极富想象力的鬼怪小说家。你会在达里臆造出各种鬼怪故事。石级又陡又滑,终于走到洞口,方知已达海拔2200米处。洞口下,溪流里,是交叉倒下的巨石巨树。一个月前,洞口旁吹落一块像小房子那么大的巨石。我贴着峭壁走,清楚地看到上边山石的裂缝,不定哪一刻又会吹落一方巨石呢。当然,人走过这一带不过是瞬间,巨石即使瞄准了我也不易命中。在这凶险的洞口处,却见两边的峭壁上,铁杉树全都笔直挺拔地生长,这是争阳光的生存竞争。铁杉树间,开着淡紫的报春花,如同改革者,能够“三打白骨精”般一路风尘,一路风险闯过来,挺拔报春。

大熊猫轻盈地爬上大树,渡过急流,奔向独木桥。大熊猫偏爱走独木桥,抑或它也具有风险意识?

红光厂原属军工企业。能在该厂工作的人政治可靠,组织信任,自己得意,自我神秘。对外该厂叫“红光”,在部里叫773厂,邮信写成都106信箱。电话本上查不到这个厂,成都地图上不标出这个厂。问路问到民警,民警轻易不会告诉你,保密意识不能丢。连厂门口都不挂牌。直到1983年底,李铁锤自作主张地让人用灯芯绒包上块木头,再用泡沫塑料挖了字贴上,权作厂牌。

军工企业是骄子,需要什么国家拨给你什么,上交多少国家收多少。但当时的经济改革,尤其是乡镇企业的发展,使军工企业不能不处于转型期。从统收统支改为自己规划自己的路,放权让利,确定承包基数,自主经营。简而言之,由国家拨款改为贷款,企业的行话叫:拨改贷。国家拨款企业不懂什么叫投资风险,企业贷款,得还利,还有还教期限。而基础工业投资大,建设周期长,投资风险大。从来不与国门之外打交道的军工厂如今居然想引进一条新的玻壳生产线!先生产线引来的,是百多封告状信。一封封告到了报社、中央、电子工业部。

李铁锤上任后上的第一课,不是生产课,而是文化课。当80年代的产品冲击全国的时候,红光厂不少人坚持要继续生产60年代的苏式产品,固守在自己筑起的墙内,把80年代拒之于厂门之外。李铁锤感受着一种巨大的文化冲突。墙,墙!前后左右到处有墙。譬如一方有一方的重点,各自强调安全第一或是质量第一或是效益第一或是政治第一。搞政治的排斥搞技术的,搞技术的排斥搞管理的,搞管理的排斥搞管子的,搞管子的排斥搞设备的,搞设备的排斥搞财会的,搞财会的排斥搞调度的。这一群排斥那一群。工种、年龄、岗位、部门、区域、范围,各种差异都变成一块块的墙板结。后来我看到李铁锤在学术论文里写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以自己的作为标准去要求别人,视非我为异端。”墙里套墙,有形无形的墙。工厂要征一块地,可能要盖150个章。工厂要争一个项目,可能要上各部门跑上两年。领导同意了,某一个部门的某一个办事员的某一根神经别了扭,事情又耽搁了下来。又要开始古代兵书上无法可循的攻墙战。

墙越多,社会的宣泄口越少,越是人挤人,人压人,乃至人整人,越是诱发人窥探他人墙里之事。于是小孩一年年长大的同时往往开始学会戴上自我保护的面具。美国人为自己活。中国人为别人活。美国人更关心自己是个什么人。中国人更关心自己在别人心目中是个什么形象。这种面具也是墙。同在墙内,因为封闭系统历史悠久而通风设备大抵是试制的新产品,所以到处可见人云亦云的滚雪球现象。一个会议,率先发言的怎么说,后来者往往跟着这个调门说。这是一种古已有之的吾从众心理或曰集体无意识。“文革”不是偶然的。各种一轰而起或万马齐喑都不是偶然的。

李铁锤在一次会议上发表了《墙文化束缚现代化》的学术论文。

过了二号洞,又进水帘洞。湿湿地走至洞口,但见瀑布从几十米的高处挂下。我和老田走过搁在河面上的木排,又走过两根树塔在河两头的独木桥,然后面对着一根长长的独木桥。桥下是冰凉湍急的河,叫英雄沟。谁能走过这河走向原始森林,谁就是英雄。河水奔腾冲击着乱石、断树和我——如果我掉下河去的话。我不敢上独木桥。在怕死和面子之间,我选择了前者。

老田并不说话,用他随身带的弯刀在河边林间砍路。若是不走独木桥!那就只能在河边无路处砍出一条路来。就靠老田那双大大的手握着的一把小小的弯刀?我说别砍了,我上桥。老田拉着我走。真上了桥,倒也不觉得怕了,觉得其实真不应该说不敢的,觉得人多一点精神可以增加多少体验。一到河对岸,嗬,那么漂亮的紫杜鹃花!河边也没路,鲜有可踩脚处。只能双手抓住河边的树枝,向前悠过去,踩上一脚,再抓住另一根树枝,再悠过去。或是连可抓的树枝都没有,只能抓住老田那枝枝杈杈般的大手,只能凭着对卧龙山人的信任,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在英雄沟边沿上一步步脚不沽地地越过去的。在这原始山野里,卧龙山人就是力量、智慧和信念。山林、英雄沟和熊猫都是与他相濡以沫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