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原来打算找个有特色的小馆子,吃点地道的潮州菜。后来陈华一想,这个“敏感”时期,让谁看见了都会当作头条新闻,全城传开,供狗肉铺里的食客作谈笑的资料。于是打开冰箱,找出一点煲汤的海味,再杀一只“处女鸡”,开一瓶长白葡萄酒,由杨薇执锅,半个多时辰,一顿丰盛的晚餐便摆在桌子上。老太太的饭菜送到她卧室里,留下两人对饮。天空有闷雷,接着飘下霏霏小雨。这样的天气在家饮酒吃菜是别有情趣的,可谓拣了个“黄金时间”,很富罗曼蒂克情调。
杨薇突然停住筷子,侧着脸问陈华:“还记得吗?那次你上我家,我把那冤家最心爱的皇家鸽杀了,用蚝油等佐料给你做了一盘红烧乳鸽,把他气得三个月不理我。”
谁能忘记,这是三年前的事了,他当时就看出杨薇的爱人满脸不高兴,沉着脸,噘着嘴,好象就要响雷下雨了。但陈华肚子正饿得慌。他在实验室关了两天,肠胃急需补充热能,红烧乳鸽这道菜此时来得正好,他谁的脸色也不看,埋头埋脑把大半只鸽子啃个精光。
“你是不应该杀他那心爱的皇家鸽的。”陈华不无内疚地对杨薇说。
杨薇听罢显出一阵得意的微笑,用筷子指着陈华:“这个你就不懂了。首先,我招待的是我的表姐的堂姐夫,名声在外的高级知识分子,也是我最尊敬的客人。第二,皇家鸽是我的‘情敌’。他一下班就什么也不干专调理他的鸽子,把我撂在一边,我还能便宜了它。”
陈华知道每次上杨薇家,杨薇都翻箱倒柜,把最好的东西拿去做菜。杨薇把“皇家鸽”视为情敌,并非说明她对刘峰爱有多深,恰恰相反,这一刀子下去,倒是她移情别恋的明证。凭着职业敏感,刘峰也看出妻子的感情的变化和走向。表面上对陈华客客气气,但心里却巴不得他快点滚蛋。陈华再书呆子,也觉察出来。所以,自此以后陈华再不敢上杨薇家作客了。而杨薇则坚决与丈夫离婚,这件事也是原因之一,不过,彼此心照不宣,难言之隐,谁也不愿说出口。
这顿晚宴,尽管菜肴丰盛,但陈华却有点不知所措,只是一味劝吃,连挟菜到对方碗里也手颤颤的发抖。杨薇却是满脸春风心花怒放。她自信,对这位书呆子表姐的堂姐夫,只要略施心计就能把他攫住。而对方的慌乱和不知所措,更表明主动权已稳操在自己手中。
晚饭喝茶的时候,杨薇问!“姐夫,春花姐去逝之后,独居的生活你过得习惯吗?”
陈华露出一丝苦笑,轻轻地摇晃着那不修边幅,后脑勺特长的脑袋回答道:“我是搞科研的,一进实验室,科学就成了我的上帝,我便成了最虔诚的基督徒。科学这上帝对我来说是无处不在,无时不在的。下班回来,连音响也不想听,打起精神翻阅砖头厚的科学文献,累了就和衣而睡。”
杨薇笑着打断他的话:“科学家是外星人的后裔。帝王将相,总统公爵,够正儿八经了,但哪个没有七情六欲?最典型的是英王爱德华,为了娶个有夫之妇,不顾朝野议论,爱美人不爱江山,连国王的金銮殿都舍得抛弃,和情侣双双远走。论地位、荣誉、权力、金钱,哪个科学家可以和他相提并论?”
陈华说:“也不止有英国的温莎公爵。还有那称霸欧洲的拿破仑大帝……谈他们干什么,我只不过是普通人,平生并无什么爱好,只是喜欢做点学问。不瞒你说,你表姐的堂姐在的时候,我基本上也是这么过日子的。”
“陈华同志,”她第一次这样称呼她久已爱慕的人,“香港有一份杂志,说广东有二百万男子得了阳痿症。我坚信你不属这二百万人之列。长时间不和异性接触,性生活不协调,就会造成性懒惰,其症状和阳痿差不多。但本质不同,它的内在潜质是完好的。”
“我不知你扯这类话题干什么?”陈华虽然早有思想准备,但她的大胆还是令他感到震惊,小姨子对姐夫进行性启蒙,这样的事要传出去定会令他无面见人。
“阿华哥,”杨薇微嗔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我干嘛从四百公里外的地方跑来?就连小华也知道我心里想的是什么,你就一点也不明白吗?”
“太突然了,你让我考虑一段时间吧!”
“别说了,告诉你,今晚我就不走了。”坦率得不能再坦率了。
“不行,不行!那怎么行?”陈华益发慌了手脚。
“怎么不行?你忘:你曾经亲过我的脸蛋!”杨薇不知是真动肝火还是假动肝火,总之,眼里闪着令人发怵的炽热的光芒。
陈华吃了一惊,他确实亲过小姨子漂亮的脸蛋,但那是二十年前的旧事。
陈华结婚时,春花拉杨薇来给她当伴娘。在新婚庆典上,伴娘可说是新娘最佳的掩蔽体。酒足饭饱之后,闹新房的节目就开始了。最初时的对象主要是伴娘和男傧相。还没正式调动工作,在《柜中缘》扮演女主角的杨薇,指挥女傧相演出的节目大受欢迎,连在场外围观的年轻人也齐声喝彩。陈华第一次见到杨薇,歌没听几句,就被她那漂亮迷人的容貌倾倒,而杨薇也频频朝他暗送秋波,令他几乎因此失态。
还在大学深造的年轻人,依然少不经事,容颜美是选择配偶的第一条件,他这位杨薇如醉如狂;而那位国色天香的美女也倾慕才华横溢的奶油小生。记不清哪年哪月,也记不清事情的起因。总之,爱是无法解释的奥秘和猜不透的谜。说老实话是女方主动拥抱陈华。陈华开始有点慌张,但还是大着胆儿吻了她那喷香的粉腮,后来两个人的舌头都探进对方的嘴巴里,他们疯狂相吻,几乎因此背过气去……
当杨薇气喘吁吁地提出“我要”的时候,陈华却倏地一颤,惊出一身冷汗。他双手捧着杨薇滚烫的脸蛋,凝视片刻,然后颤声说道:“小薇,这不好,会出事的。”杨薇幸福地闭上眼睛,喃声说道:“我不怕。我喜欢。”
“不,不好,这不好。”陈华轻轻地推开了她那温软芳香的身子,“这会把我们毁了的。”霎那间,理智终于占了上风。他整了整衣领,还下意识地用手梳了一下头发,便惶惶然地坐到靠在墙角的沙发上去,他忘了杨薇是如何掩面冲出房间去的,也忘了杨薇丢下句什么话,他只是心跳十分厉害,咚咚咚,就象锤子在敲。这是他在男女关系问题上的第一次越轨,也是最后一次越轨。他太清楚这类事情将带来的严重后果了,别说一般人,就是厅、局长,一旦在这方面出了问题,让人在档案里写下“道德败坏”调个字,他这一辈子就算玩完了。
以后,每当听到某某人因为男女关系问题受到处分的时候,他都不由回想起年轻时这荒唐的一幕,而且末了总是暗暗庆幸自己没有陷进去,随着,心脏还会很有力地跳几下,仿佛敲钟一般。更奇怪的是,从那以后,爱睡懒觉的陈华变成了工作狂,他没日没夜地蹲在试验园地里,仿佛那些桔树、龙眼、花卉,才是他心心相印的情人。他终于成功了。他和农民科学家用试管培养和移植的蜂蜜型桔子、矮化龙眼获得了成功。南方牡丹、君子兰、有兰国花郁金香,在A城一年一度的花市大放异彩。香港澳洲、新西兰的客商也纷纷表示要投资合作。由于他将心血全部倾注在科研中,家庭琐事,夫妻生活很少放在心上,连妻子正常的周六的欢娱都忽视了,更何况已为人妻的小姨子。偶尔间杨薇来电请他吃饭,才想起科研之外仍有一片令人神驰的天地。但不管杨薇如何殷勤,陈华仍十分检点。在陈华看来,杨薇与爱人离婚不全是志趣的差异,大部分原因还是杨薇太“自由化”,泛交,滥交,朋友中有党政军干部,也有“皮包公司”的冒险家。这种自由思想,也是侦察员这类职业家所最犯忌的。
二十载寒暑一瞬间。现在,他们都各有家室儿女。就陈华而言,他们之间就剩下一层亲戚关系,至于那仅炽烈了十分钟的情火,早被年龄和理智的灭火器泡沫熄灭了。
“杨薇,那时我们都太不懂事了……”陈华嗫嚅着说。
“不,我知道你是爱我的,堂姐没死前,你有顾虑,这我理解,堂姐现在走了,刘峰也走了,你还怕什么呢?”
“不是怕,是……”
“不怕就好。原来我怕小华反对,可小华态度很明朗,他赞成我来见你,尽快把事情定下来。我的好姐夫啊,你知道吗?那次我差一点没有发疯。我匆匆忙忙地跟刘峰结了婚,要不是这样,我也许会去死,也许会到你单位告发你,我不愿意看到这种可怕的结果,所以,我只能赶快结婚,管他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如同兵临城下,陈华开始坐立不安了。有条件的婚姻本来就没有幸福可言,更惶论带着某种可怕的暗示的婚姻。陈华想,她旧事重提,不是明白要挟我吗?那时还有个刘峰挡一挡,现在却是没有任何缓冲地带了,我要不答应,慢说闹死闹活,就是一个告发也让你吃不了兜着走。想到这里,他不由打了个冷颤。
“杨薇同志,对不起,你一个人在此稍待片刻,我下楼去买点夜宵就回来。”陈华逃也似的夺门而出,跳上辆自行车,飞快地朝所里驰去。
他漏夜敲开科研所党总支书记老李的门。从判定杨薇讹诈他的那一刻起,他便决定:与其被揭发,不如自己把问题说清楚。
身材矮小的党总支书记听完他那陈谷子烂芝麻的风流韵事后,和蔼而又严肃地对他说:“这是历史,事情到此为止,再不要提它了,更不要背包袱。”
他解脱了,他再次庆幸自己在行将滑进泥坑的那一刻站住了脚跟,一如十年前推开杨薇那温软的身子,理智再次帮助他脱离了险境。
总支书记叮嘱他:“带点夜点回去,你就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不要让她犯疑。知道吗?我赞成李寒的意见,还是要搭瓜棚!”
雨又下起来了。尽管自行车踩得飞快,但他还是被淋得浑身湿透。和着热泪的雨水,淌到他嘴角边,不用舐舌头,此中味道也品尝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