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青春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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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政治舞台历来是你死我活,喋血不休的战场,你胜我败,兴兴衰衰,永先完结。建国初期的五十年代,百废俱兴,政治也比较开明。共产党从打天下到治天下,建设社会主义,遭到极大的阻力,一个接一个的政治运动,本来是推动生产发展和社会进步的重要手段,但党内有不少歪嘴和尚,使政治运动-开展就走样了。反胡风倒下一批人,肃反又倒下一批人,反右倒下的人涉及得更多。那些被清除出来的不少都是共和国建设的栋梁之才,除了极少数人,那些向党提批评意见的未必都反对共产党。但每个单位都分配有划右派的比例数,这些人也就这样在劫难逃。右派,知识分子占了极大的比例。我从不相信这批右派个个都反对中国共产党。留苏学生罗亭,半句也没涉及中国的事情,但他还是在劫难逃,一个栽葱,翻船了,只好去补锅阉鸡度日谋生。层出不穷的政治运动,一个接一个,没完没了,谁能给自己打包票保证自己是个“不倒翁”一辈子都当左派。果然,二场“文化大革命”自己也当了牛鬼蛇神,“三家村”,“小秦牧”,“漏网右派”,“反对林副主席为毛主席接班人的‘五.一六’分子”,“在国民党狗牙旗和蒋介石狗像前宣誓反共的‘救国军’。”处境比当年的右派分子更为悲惨,足见鄙视政治运动中翻船的人是“夜郎国”的公民,他们不知道更大的危机和杀身之祸在恭候他。

我安慰罗亭说:“我知道你是好人,也知道自己耍小聪明不断防犯外侵,保护自己。作为新闻记者,我的笔始终不敢伸向阴暗面。但政治运动一个接一个,没完没了。我有自知之明,我患了神经衰弱症,思想不够健全,私心也重了一些。我担心哪一天又从马背上摔下来,沦落与你为伍。到那时,我连补锅阉鸡的谋生手段都不会,只好披件破麻袋去城里垃圾堆拾荒了。”

“勇往直前吧,何必悲观?”罗亭又举杯一饮而尽。好在土茯苓酒地瓜酒度数低,所以喝多了也不碍事。“你能把我当人看我就心满意足了。扯那些伤心事干吗?我几年也难逢这一桌酒菜。扫兴的事多了,酒菜会变得索然无味。你看,那炒肚尖一上桌时多香多甜多脆,何故一生气就咬不动?”我说:“论油水,无论如何我比你条件好得多。你就放开肚量吃个高高兴兴吧!”

“对对对,我吃我吃。”把吃剩的圆蹄,连盘里的菜汁,剩下不多的猪肚尖全都倒进自己碗里。沾着菜汁的手指,一个个放在嘴里吮得啧啧响,绝对不浪费点滴油腥。顿顿大鱼大肉的人,从不知道饥饿为何物,把吃东西视为负担,再好的美味佳肴,他也缺乏味觉,吃起任何东西都味同嚼蜡。饥饿是对肠胃的惩罚,但味觉反应特别灵敏,什么东西吃起来都津津有味,吃东西是妙不可言的享受。两种经历我都有过。我很可怜那些一掷千金的花花公子,因为他们的味觉早迟钝了,多好的东西吃起来也味同嚼蜡,根本体味不出菜肴中的鲜味味道。你看,老希望慰劳慰劳肚子的当年留苏生,吃什么都津津有味,连沾在手指着的菜汁也吮得啧啧响。一顿菜肴对他来说,远不止填胞肚子的问题,无论对肚胃还是味觉神经,都是一次难得的享受。我很奇怪,文学作品有数不清关于饥饿痛苦的描写,却没有或很少去写那些经常吃山珍海味的官家富豪,过分肚饱时的折腾与难忍。这另一种类型的痛苦,拉不能拉,吐不能吐,肚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快临盆了的怪胎,直折磨得你哭笑不得。

我很高兴罗亭这样好的胃口,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盘里的一点菜汁也不浪费。饥饿对他,这顿饭菜成了一种吃文化和享受。令厌食者羡慕不已。

菜饭一扫而光,酒樽也翻了底,他打着饱嗝,炯炯有神的大眼有几分醉意朦胧。我问他要不要来一壶潮汕功夫茶?他手一扫说:“别花这份钱了,肠胃里好不容易进了一点油腥,干么又一壶浓茶把它冲洗得一干二净?宽恕一点吧,别对它们那样残忍。”把我惹得笑个前仰后合。

“事情是这样的,老太太的骨折给我治好后,她有一天问我,麻风病有得治没得治?我说,这种病治好不难,要紧的是病人要有信心,和医生密切配合。她问我,你会不会治?我点点头,非常肯定地对她说:可以治好。她听了长叹一声:唉,若早些年认识你就好了。我说,早些年我在莫斯科求学,读的是卫星上天的尖端理论,谁想到治麻风病?你们村里解放后活埋麻风的罪过,总觉得捂得严严实实,其实,我犯错误遣送回家后,我就知道了……”

听到这里,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一阵心慌意乱。因为,我也知道并且亲自目击了活埋麻风女的悲壮场面,从未向组织交代,和全村人一样把这件事一直捂着。一想起来就全身战栗。

“老太太说,不提埋麻风女的事。她的女儿小花,根本没死,更没有得伤寒病。十二岁那年,我们就把她送到潮汕,后来结了婚,生活也不坏。但最近来信说,她感到身体不妙,怀疑是母亲的病传到了她身上。问我有法子治没有?我亲自找小花看过,她背上长有好些疙瘩,红的,暗红色的,褚色的,一个个冒出来。我拿支竹片刺它,拨它,她都不知道。这种症候,八九不离十是初期的麻风病。”

“老太太要我一万个保密,她把小花叫回来,住在杂屋里,我负责治疗,因为住在你院子里,老太太也不敢一个人作主,叫我亲自来找你。”

我好为难,沉吟了半天,才问他:

“母亲的态度坚决不坚决?”

“她最坚决。这事不靠她,我半步难行。”

“云云呢?”

“她是个佛,是心肠慈悲、慈航普渡的南海观音。”

“能有把握治好吗?”这是很关键的问题,非先看他的态度不可。

“国外已有新药,我的草药功效也不错,中西结合,小花的病又是初期,我很有信心。”

“有把握保密,不让村里人知道吗?我家虽远离村子,单家独院,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能担保不被村里人知道?再来一个活埋,恐怕要连累你和我一家了。”这是我最担心,最下不了决心的问题。应该这样向罗亭陈明利害。

其实,麻风病在发达国家近乎绝迹。只有落后国家发病比例高些。根据权威方面的材料,这种病传染蔓延率才万分之五,远远小于肝炎肺结核的比例数。此外,治愈率也很高。有什么可怕呢!活现麻风,残忍至极,这是落后与愚昧造成的。罗亭滔滔不绝叫我宣传麻风病绝对不是不治之症,传染率很低,治愈率极高。

我说:“罗亭,我很同情小花,但我害怕被村里人知道后,又出现与她母亲一样拿去活埋的局面。连累不连累你和一家人是另一回事,但我再不忍心,把小花拿去当牺牲品,又让她象她母亲一样从容不迫地吃饱喝醉后爬进装满石灰的大水缸里……”

罗亭高兴地连连点头:“我很高兴。你能这样理解就好,你能有这样的态度,我也不虚此行。”

我连连摇头,苦笑地说:“事情没有那样简单,我母亲心地慈悲、善良,但碰到涉及她的根本利益时,她会出尔反尔。这点,恕我直言,你要提防。”

罗亭说:“你提醒我注意,很重要。做事情要从好处着手,坏处着眼。宁可把困难想得多一些。这样碰到困难也就不会慌乱,弄得手足无措。”

我又进一步提醒他:“你先说服我没用,说服了我,不等于说服了群众,说服那些村干部和幕后操纵乡村政权的‘元老’。那些人的话在群众中很起作用。他们实际上是旧社会的遗老遗少。埋麻风女实际上是他们的主意。群众面前威信不高的村干部,要看他的眼色行事,也是出于无奈的。在这帮‘元老’和上了年纪的群众眼中,麻风依然是绝症。‘生痰火,死养壳’。痰火即肺结核,它当面传播细菌,而嫩壳即麻风,是死后才散播麻风菌的。尽管毫无科学根据,但这些人深信不疑。所以才有活埋麻风女的悲剧出现。另外,把小花安排在我杂屋里,若此事传出村去,有坏人挑动,院子会给他们砸碎,甚至放把火烧了。而且,他们还会振振有词,说这是维护群众利益,放火烧疫凶是善行义举。”

“你的态度如何?同意不同意把小花安排在你的杂屋里,怕不怕有人放火烧毁你的院子?甚至闹出人命关天的大事来?这些都是我想听到的至关重要的意见。无疑,这是对愚昧、腐朽传统观念一场恶战。而这场恶战,战场就往你家里。”罗亭直言说。“别说这些群众的愚昧和遗老遗少对腐朽传统的维护。我等得不耐烦了,我就是要听你个人的意见。说老实话,我也把命豁出去了。届时,他们可以振振有词地给我套上‘右派翻天’等罪名,当面拳打脚踢,完了五花大绑送法院和公安局。这些我都考虑过了,但我依然理直气壮,义无反顾干到底。”

我给他的虔诚感动了。人家为了向愚昧腐朽的传统开战,连老命都豁出来,准备让人拳打脚踢,五花大绑扣上“右派翻天”的罪名送上法院。他又不是共青团员,更不是共产党员,而是遣送回乡的右派。这种殉道者的行为,并不是宗教徒的虚心,而是一种社会公德的责任感和崇高的人道主义精神。否则,谁也难以理解一个右派分子为什么会有这颗闪光的灵魂。

我激动地说:“我赞成你的意见。和腐朽愚昧的传统进行一场恶战,我有此责任,准备请假回家,也准备好他们抓人,放火烧藏匿麻风的院子。我向你学习,连老家的院子和老命都一齐豁出去。”

罗亭站起来,一脸热泪,跑过来紧紧拥抱我,激动地说:“人生何处觅知音。又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如今,我两样都在你-人身上得到。我酒喝多了,这几天又特别累,好久没吃过这样一顿美餐。任务完成了,让我回旅店美美睡一觉,好好把这顿营养丰富的佳肴认真消化。再说,你也是个大忙人,已经浪费你不少时间了。”

临别的时候,我又认真,又开玩笑地对罗亭说:“我曾有过一个奇特荒诞的主意。我希望你和云云好下去。应该说,你才配得上她。”

罗亭不客气捶了我一拳:“这事我没时间了,本想教训你一顿。你以为你这胡思乱想非常秘密,只你一个人知道?其实,连你母亲也看出来了,云云更直言说,你迷上了她的三妹。做人不好这样。我住你家不短时间,你也许会怀疑。这原本不奇怪。人之常情嘛。我对云云很尊敬,也很爱她,但只是兄妹之间那种纯洁的感情。你母亲说,杨洋看不上乡下姑娘,把她丢在乡下守活寡,倒不如你和云云相好下去。我知道老太这话是气出来的。你毕竟是她的亲骨肉。她对我好,一半是因为我诚实勤劳,另一半也是缘分。老太太果然对云云说了。云云回答说,我是杨的妻子,他想不通时不要勉强。我对罗亭,既尊敬,又同情。同情不是爱情。因为我的爱已全部交给你的儿子了!听听吧,我的大记者,这方面你的过失你自己知道,如今还不晚,不要再胡思乱想,你得到了一个多么难得的妻子!”

他依然满面泪痕,松开了抱住我双肩的臂膀,急忙跑下楼去。不知道是激动,还是酒喝多了,我看他走路的样子左右摇晃,急忙赶上前去搀扶。

外面下雨了,而且刮风响雷。我找到单车时,他已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雨打在我的脸上,顺额门流下来,-直流到我的嘴角边,我发现这雨水有股咸味,而双眼也一片模糊。我这才知道,我已经流泪了,而且,它渗和在淋在我头上脸上的雨水里,其味非常奇特,文字难以形容。至于我此刻的复杂心情,除了我自己,只有天公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