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青春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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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年轻时读《红楼梦》对这古文学巨著的伟大艺术成就佩服得五体投地。据说外国不少汉学家把《红楼梦》翻译成他们本国文字时,对贾宝玉和宝、黛之间缠绵不休,若即若离,若有若无的爱情纠葛就无法翻译,干脆把其中大段大段文字删掉。其实这些部分正是《红楼梦》最精彩最闪光的部分。曹雪芹若九泉之下有知,岂不从墓穴里爬出来接过阿Q那句名言骂那些汉学家一声:“蠢驴!”这也难怪那些汉学家,“性解放”风行的欧美,搂抱亲嘴是朋友相见的礼节,行婚娶嫁就象中国孩子玩“过家家”。这种东方式的封建恋情,欧美的读者根本无法理解。别说那些“老外”,连我这一辈共和国第一代大学生对宝、黛之间的爱情描述也有点“烦”,贾宝玉说过这样的话:“男人是泥做的;女人是水做的。”我对这位宝公子这句话根本不敢恭维。当然,中国历来都把女人当祸水。在烟花脂粉中生活的“混世魔王”,他没资格对历史已为女人定下的罪名翻案,不过,他这样说至少可以讨得女人对这位宝公子的欢心。

我现在再也不敢自鸣清高,尤其无法否认堂堂五尺之躯是上帝用泥土捏出来的,只是不知是否是用秽土捏的。我把拼命追求得来的云姑娘搁置在几百里的乡下,不再思恋,心里却迷恋着她那国色天姿的妹妹。

月月当然也是云云的妹妹,认识前也是我崇拜的舞台明星,甚至也曾对她害过单相思。如今恍然大悟,知道她也是我的亲戚。

这三朵姐妹花,好比牡丹,芍药与月季,各展美艳,各领风骚。造物主真是偏心眼,三姐妹那般美丽,那些貌不出众的女人岂不咬牙切齿地要骂天老爷不公平?

无论哪号男士,只要在她们姐妹花中选中其中一朵,都应该视为命里行了“桃花运”,艳福非浅。但云云薄命,自幼嫁人当童养媳,解放后虽解脱了,可她只有初小文化,连写信看报的功底都不具备,不会散步,不会吊膀子,也不会打情骂俏和造爱。她美固然美,可白天她是劳动工具,夜晚呢?我形容不准,马马虎虎是男士的生育工具吧。可是,结婚之后,连全裸的胴体她都坚决拒绝给丈夫饱一次眼福,绝对执行“床上夫妻下床君子”的古训,原因就出在彼此相距甚远的文化层次。

我热恋的是云云的三妹星星。我说句老实话,我并不没有想去占有她的邪念。这不可能,也违反这个社会道德规范。但是,见见面,说说话,一睹她的芳颜,或者从各个角度欣赏她那充满魅力的轮廓和线条,这本身就是美的-大享受。若是能轻轻地牵牵她那软如棉絮的纤细手掌,那我就会得到更大的满足。这完全是一种自我陶醉。说穿了,我害了单相思。

月月不同,她主动来到你面前。留下几分脂粉痕迹的瓜子脸,加上不用化妆就微微往上挑的杏眼,水灵灵的,那是刚从水浅见底的小河里刚刚捞上来的宝石。戏台上演《柜中缘》天真活泼的花旦,一下台换下戏装脸上就笼罩着一层铅色的雾,几分抑郁和一丝哀愁,使人想到这是一朵背面阳台上开出来的月季。水份过多,阳光不足,开出来的花朵总是不够鲜红。难怪中国文字中会有“美中不足”这一词汇。

我心因中的西施和嫦娥仙子是星星,但经常来宽慰我寂寞之心的却是月月。

那天她又来了。她对我说:“组织上再也不敢动员我和老崔复婚了。老崔开除回乡后,天天一样少不了茶烟酒肉。在那乡下有一个侨汇收入颇丰的小脚女人,她什么都不缺,就缺作伴的男人。‘以其所有,易其所无’,于是,老崔就与那小脚女人便长期鬼混上了。”

她说得很开心,仿佛说的全是风月场中与己无关的新闻和笑料。但还没说完就俯卧在我的床上,整个脸埋在套上粉红色枕套的木棉枕头上。哭是没哭,她刚才一进门叽哩呱啦的一席话,对旁人来说也许是酒足饭饱后的难得笑料,但对自己有切肤之痛的月月,那是一把扎进她胸口心窝的针。针扎进了,一滴滴血总要渗出来,不过除了她自己,别人谁也看不见。

在剧团里,月月嫁的崔先生确有几分才气。改编历史剧,新编现代剧,他都才平横溢。但在情欲上他是一只猪,一只牲口。只要是女人,不管年岁大小,长相美丑,他都有办法千方百计骗到床上压在她的身上。玩腻了,便拂袖而去,连手也不洗,若无其事视之为陌生人。他忘记了他的妻子是个艺术造诣不低的名演员,也忘记了妻子是个姿色不俗为千万戏迷崇拜的青春偶像。和他嗜好的茶烟酒肉一样,女人也要换新鲜口味。至于年龄大小,长相美丑,就不必计较认真了。有道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两个人翻滚在一张床上,情浓似酒,年过半百的小脚女人在老崔眼里当然是西施。

我常常想到月月是个敢说敢骂,敢爱敢恨的女中豪杰,但现在看来,原来所想都只因看到的是假象。否则,她怎么可以那么长时间与这畜生为伴,以这畜生为夫?可见,骨子里她还是个弱者。这句话是谁说的?我至今还记得这句话:“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

我最讨厌月月在我面前提起她的婚事,尤与讨厌她在我面前谈她的前大老崔。我一直认定这个姓崔的家伙是头牲口。狗也是牲口,猫也造牲口,但狗猫会讨人喜欢,特别是狗,养它的主人再穷,它都十分忠诚。穷人养的好狗,富人把它买去,给它好菜好饭,它连嗅都不嗅,非把系在脖子上的绳子咬断,一溜烟跑回主人家不可。主人吃糠咽菜,“吃瓜菜代”,留一份放在摔得缺耳缺鼻的瓦盆里,它吃起来津津有味。所以我们乡下人说:“狗是忠臣,绝对是人类的好朋友。”见女人就想爬上床压在她身上的老崔,哪一点能够比上象狗一样成为人类的好朋友啊?

象剧团的指导员和人事科长,当发现老崔和“胡风集团”有牵连时,就用行政手段要月月和他离婚;当查清老崔不是胡风集团骨干或集团分子时,又是那些人劝月月和老崔复婚。“社关论”、“出身论”、“阶级斗争为纲论”,全都被他们带进爱情领域甚至婚姻领域,别人的痛苦和快乐他们全然不管。这种“政治婚姻”给多少年轻男女组成的新家庭带来了多么深重痛苦和灾难!

月月和老崔从此一刀两断,就能埋葬了他们的青春和幸福的情缘吗?她想得太天真了。见老崔不写剧本,不过问剧团最近会上演什么新节目,见天懒洋洋没精打采,这便急坏了剧团领导。明年中南五省剧团汇演,自己领导的剧团拿不出新节目,此事性命悠关。当然即使没有新剧过剧团领导也不会因此而丢老命,一样“福禄福寿”,但代表政治生命的乌纱帽,行没有好戏参加汇报演出,却是至为重要的。因此,团长,指导员,人事科长,艺委负责人,纷纷出动,对老崔进行“深入细致”的思想发动。老崔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瞪着喷出蓝色火焰的猫眼,满腹委屈和怨气说:“我已经家散人亡了。好好一对夫妻,硬给你们拆散。有人还赚我日子太清静,硬编派出我和一个小脚女人相好的故事来。你。也不担心月月会气得上吊!”

瞧,双手还沾满血污的强盗,把罪过倒全推到剧团领导身上,自己照样心安理得。

为了应付明年的五省汇演,剧团领导一边忍声吞气,一边找月月谈话,劝她破镜重圆,还眛着良心说:“老崔离开剧团回老家后安分守己,接受改造。和小脚女人鬼混的事是别有用心的人瞎编出来的。”

月月很冷静,没有发脾气,只对剧团领导说:“我是决心调离这个剧团了。我们剧团,上上下下都知道老崔的才气,你们有女儿,有姐姐,有妹妹,有小姨子,干么不介绍介绍老崔?”

月月又一五一十把这些情况详细告诉我。我说:“你回答得很有水平,很有质量。就是漏了一句,没把他们的太太捧出来。他们不考虑你的死活,你干吗害怕他们难堪?”月月笑了,虽然一脸苦楚,但还是落落大方,点头说:“有道理,有道理。其实那些剧团领导,无论哪一个人的太太都比也鬼混的小脚女人漂亮年轻。我要是不绕弯子-刀把它捅出来,他们肯定狼狈不堪!”

她没说完就哈哈笑起来,仿佛自己成了情场的凯旋者。我当然也笑了,但笑得并不开心,我知道,对于她,胜利还远没在望,麻烦事并不因此而了结。关系到剧团跨省参加汇演的问题,当剧团使出浑身解数仍束手无策时,市委宣传部部长,主管宣传口的书记或常委,都是剧团的靠山,也牵连到他们的政绩,他们当然责无旁贷。月月到底年轻,少不经事,她不会想得那么长远。

我提醒月月说:“你不要乐观得太早,事关剧团的荣誉,他们对你的说项劝降会认此了结吗?时间还早呢!花样还多着呢!你得小心。”

月月刚刚绽开的一丝笑容马上消失,不知从哪里飘来一片痛苦的云彩,青春嫩绿和红花立即变成寒霜洗劫后不剩一花一叶的枝杈。她愤愤地说:“我们国家不是公布了《婚姻法》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建包办婚姻不受到了彻底批判吗?父母都不敢包办儿女的婚事了,可我们剧团的领导对剧团工作人员的婚事包办得比封建社会的家长还露骨,还厉害,这是为什么?报纸不可以为这种现象向全社会呼吁揭露吗?”

提出了报纸批评社会上丑恶现象的问题,联系实际联系到我身上来了,我没有马上回答,只用一阵装腔作势的咳嗽声表示了我的苦衷。

报纸批评丑恶现象,真是谈何容易!普通一名记者,有这样的权力吗?发表一篇批评稿,要报社高层领导集体研究。有没有普遍意义,事件是否典型?抽调哪些人组成调查组?材料要不要跟批评对象见面?批评的规模和尺度?是否组织一些读者写反映信?要不要帮他们事先拟好接受批评开始整改的公开信?一整套计划由谁起草?公开批评前是否要报市委宣传部或请示市委常委?这真是用冷开水宰猪,再高明的屠宰员,要刮干净那混毛猪都得不少时间!有些天真的读者以为报纸是人民的喉舌,凡遇到了有一点不公平的事,管它是否是鸡毛蒜皮的事都写信投诉报社,天一亮就跑到街上的阅报栏前,盼望自己的读者来信立即变成铅字,刮风下雨也不漏一天,也许过了半年,才接到编辑部铅印通知,在“留作参考”栏里划了个勾号,总算有了着落。

月月的遭遇,报纸应该有勇气进行无情的揭露。但是,剧团和报社是“兄弟”,“老斗”都是宣传部。当然,中国历史上也有兄弟大开杀戒的故事。玄武门之变,李世民就在老子面前把本事相当高超的兄弟杀了,吓得父亲亲自捧出玉玺,让诛杀了自己骨肉兄弟的李世民去当皇帝。汉魏时曹丕称帝,也想杀死才思敏捷,聪慧过人的弟弟曹植,曹丕对曹植说:“全国人都说你才气非凡,我限你七步之内作一首诗,否则,你丢了脑袋莫怪阿兄无情。”曹植果然作了一首七步诗:“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五千年的文明古国,什么怪事没有?报社总编辑老洪为人刚直不阿,嫉恶如仇,有一副侠义心肠,但报社和剧团毕竟同一“老斗”,碰到这样棘手的问题谅他也不能不左思右忖,瞻前顾后。

我把这些事情当故事讲给月月听。月月听得很认真,也很有兴趣。听完了,她失望地说:“看来我已经绝望了,面前只有两条道路由我挑:一条去跳海上吊;一条和老崔破镜重圆,依然和这位具有外星人智慧的畜生混日子。”

这是走投无路,处于绝望的呐喊。我看她满脸泪痕,梨花一枝春带雨,没有强颜欢笑的虚伪与世故,她这棵孱弱的生命之树,是靠自己的血做养份而抽芽长叶开花的。依照她固执刚烈的性子,她在这种处境下跳海上吊的成分很大。当然,女人到底是女人,她到底具有脆弱的一面,如果加上行政压力和女人悲天悯人的慈悲,重新与老崔缔结“秦晋之好”也不是绝对不可能。我从裤兜里掏出-帕小云块的白手绢,轻轻拭抹流在她腮帮上的泪痕,带着强烈同情心的语调对月月说:

“别急,一下子把话说到极限,路也就被堵死了。天无绝人之路,办法总会想出来的。”

其实。办法在哪里呢?有什么办法可想呢?我比月月还更没有底。安慰归安慰,我又有什么办法和对策?我完全知道我这话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