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我这样一个患了神经衰弱症的人,要在血水里泡三次真是谈何容易!更莫说还要在碱水里煮三次。
组织上连下乡半年的假期凑在一起,给了我一个月的结婚假,但我提前了一周回到报社。
同事们都很高兴,闹着要吃喜糖。我把家乡带来的特产——山枣糕、老白渡牛肉干、花生糖、杏仁酥饼从鼓满的帆布包里取出来,倒了满满一桌子,泡上清凉山茶,招呼同一办公室和同一幢宿舍的同事。大家都很高兴,特别是那些单身汉“王老九”,玩得特别高兴,又叫又笑,对着墙上的结婚照直夸,说我和云云郎才女貌,玉女金童,天生一对。
也许是“王老九”们的笑闹声惊动了同一幢楼的洪老总,他跑进我房子里,惊异地问:“你怎么提前回来了呢?”
“人家是工作第一嘛!”
“革命爱情两不误嘛!”
“要不,报社能批准他当先进工作者?”
……光棍们争先恐后替我回答。差一点使我在这位精明的领导面前宭迫地无以对答。
但是,洪老总竟充耳不闻,并不理会“王老九”们七嘴八舌的叫嚷。他真有点象苏联电影里列宁那位主管“契卡”的捷尔任斯基,一双锋利的眼光从五百度近视的眼镜片内射出来,把我反复端详了几遍,茶也不喝一口,一句话不说便扬长而去。
众人都抱怨他摆臭架子,唯独我心惊肉跳,象乡下肚饿时到地主田里扒地瓜吃的小偷,当场被人逮住了。
果然,两天后他趁大家都还没上班的时光,把我叫到总编室。
他并不需要通常领导与下属谈话时,从远而近地“缩小包围圈”,使用那一套谈话程序,而是直截了当地对我说:“小伙子,我看出来了,你的神经衰弱症又发作啦,不用解释,你是从理想国里败下阵来的懦夫。我可以告诉你,天下的爱情都不美满,人间并没有‘理想国’和‘伊甸园’。愿你好自为之,否则便可能自掘坟墓!”
我以为他有好多话会对我说。谁知他把话说完就把手一挥:“回去吧,我不要你回答和解释。”
他既告诉了你在你头发毛囊内伏着可恶的疣物可他又不亲自给你动刀子。老洪这一手,至今看来依然十分符合“无微不至”的领导艺术,不失知识分子坦坦荡荡的君子之风。
其实,象我这鼻孔朝天可栽葱,志大才疏的小知识分子,心里最害怕他这一手。当然,他不可能要我承认自己确实是“理想国”里败下阵来的懦夫。没错,我的爱情也许真的完了,本来想说一声拜拜!幸而我死不开口,否则,我不就承认了自己是败下阵来的懦夫?何组长,我母亲,不就会从他们绝不相同的角度,证实他们事先作出的“伟大的预言”吗?据说异化是历史进程的必然。动植物的良种遗传超不过第三代。被称誉为“绿色革命”最成功的水稻良种,无论六十年代的“矮脚南特”还是七十年代的“杂优”,虽有“叶里藏金”的美誉,但都是“一代英雄”,传不到第二代。当然,人类的爱、情至高无上,绝不可贱比生物。但是,人类婚姻是不是也在历史长河中不断异化?中国解放前婚姻的门第观和解放后长达三十年干部婚姻上的“阶级论”、“社关论”就是一个好例子。要不,母氏社会的蛮荒在我心目中比文化社会更为庄严圣洁,更富罗曼蒂克。
现在,我正碰到这样一个大难题。
事情是由反胡风和反右引起的。云云青梅竹马时的相好,那位被保送到莫斯科大学读书的留苏生罗亭,因为攻击斯大林国内肃反时心狠手辣而打成右派分子,遣送回乡劳动;云云的妹妹月月,她的爱人崔耀祖,就是现代剧《一袋化肥》的编剧,原来是个潜伏在A城的“胡风分子”,一样被开除公职,遣送回乡“劳动管制”。于是,一场婚变的悲剧出台了。
先说罗亭这坏小子,说不清他是我的情敌还是我才是情敌。总之,他爱过云云,云云也爱过他。若是碰在一块,就。得把莎士比亚老人请来当裁判了。
1958年暑天。我因采写一篇典型稿件,在家里小住一周。
这时,我和云云之间只剩下正经的夫妻这层关系了。哪怕只小住七天,也过了夫妻生活,可就是“一宿无话”。第二天,她又下地或忙于家务了。
有一天,母亲引来一个补锅的青年,在院子里开炉。两人开腔了。话正投机。
“大娘,一看你这口锅就知道你老人家福道,光景过得不错!”他说话时还用铁棒提着小铁锅当锣敲。
“你说话有个准?”母亲反问他。显然,老人家非常喜欢听奉承话。
“你看:那锅油光闪亮,少说每月也要吃好几斤猪油。”
母亲说:“你这贼子眼,精精的。这猪吧,我一年养两头。花生是我开荒地里收的。日子红火啦。其实,油水足了,饭也就有了。”
小伙子说:“老人家,吃花生油好,猪油含胆固醇,对老人家血管不利。”
母亲说:“吃惯了猪油,猪油好吃。焖炖煎炒都行。煮汤放花生油,你试试一股膻味。”又放低声音补充,“我那个芋帮头,不也和你唱一个调:——花生油好,老人家别多吃猪油。还有什么库存。库存库存,就怕有库没存。哈哈!”
小伙子问:“我就看出你老人家一脸福相,你那公子,是京官、州宫,还是县官?”
母亲答:“你看我家祖宗牌位是横着放还是竖着放?能出京官?”往下声音很小,但字字清晰:“我儿子是吃报馆饭的。”
“你看,我没猜错,是新秀才。有真才实学。——这里走出十里,有个罗坑村。一个村子30多户人家有40多个大学生,20多个留学生。他们有个祖宗墓地,葬在力牙山,宝地叫‘美人献花’。风水先生说,地坟要向中;主事说,地坟要向峰,向对笔架山的笔峰。先生说,对中可出三代朝官,对峰只能叫子孙当铁笔御史。主事说,出什么我们都满足了。先生吟哦道:‘我要向中你向峰,向峰向中大不同;三代朝官你不要,偏要当个御史公。’这样,他们的子孙没个当官的,就是出读书人。其实,不见得是风水,是他们村子里有个读书的好风气。不过,现时右派分子也奇多!”
母亲听了直乐。锅补完了,又补好几个铝锅,还煮了一大碗粉煮有包蛋。
“小师傅,给你煮碗点心,你就别客气了。”母亲把点心递上。热腾腾的点心,他马上接过来,狼吞虎咽地吃了个精光。
母亲还是兴趣盎然地和补锅师傅闲聊。
“小师傅,看你斯文秀气,一表人才,干嘛不读点书?”母亲这下子准备和他短兵相接,一刀子捅过去了。
小师傅说:“有道理,大娘!本来应该读点书的。但是也有一句俗话:男人百艺好随身。我要没有一艺,若是成了右派分子,那就苦啰!”
母亲说:“我也不解,毛主席领导,大家光景都过得不错,何故现在会有那样多人要翻天,要推翻共产党?”
小伙子说:“你儿子不是吃报馆饭的吗?回来让他解释这个问题怎么样?”
母亲用埋怨的口气说:“你叫我问他?他呀!可是我家的‘万岁爷’……”
我怕母亲兜底,把我的隐私全兜给这个小师傅,便故意咳嗽两声,掀帘穿堂出来凑一份热闹。只见,这补锅师傅仪表出众,眉清目秀,虽穿一身士林蓝的工作服,但并不能掩饰他内在的潜质和才气。
我们的眼光交锋了一刹那,他立即退却,低下头,只埋头干活,不再说话了。
我问他:“你懂得‘胆固醇’,上过学校吧?”
“上过的。”他说。
“几年?”
“十五年。”
“啊!你敢情是大学生,在哪里上的学?”
“莫斯科。”
“莫斯科?”
经我这一反问,他眼里涌出一泡没流出的泪水:“犯错误啦,当了右派!”
就在这个时候,云云从外面回来了。她提着一篮子空心菜,穿过堂屋进厨房,对我们的谈话好象视而不见。
没多久,她提着一只铝煲边走边嚷:“娘,这一只铝煲煲底有砂眼,还是请师傅换个煲底吧!”
她把铝煲递到小师傅手里时,师傅一抬眼,云云便尖叫:“好人,你……”没说完,把煲子一摔,恨不得添翅生翼逃回房里。
我赶紧尾随而至,问:“你出什么事啦?”
她咬着衣角,低头不看人,令我摸不着头脑说:“今天莫非出鬼啦!”
我全明白了:那补锅师傅,就是云云过去的相好,留苏生罗亭。
常听人说,醋意是匕首,怜悯是诗。爱情是自私的,而且可以自私。无疑,我对面前的这位补锅匠怀着无可饶恕的敌意;但对他现在的处境,我不免产生同情和怜悯。目前,应该让他有勇气活下去,否则,就是残忍。
反右斗争的滋味儿我也尝过一点。鸣放开始,我就预感到逃不了“秋后算账”。坚决给自己的嘴巴贴封条。但经不住人事处长的再三启发,也骂了起来,因为他自己已带头日共产党的老袓宗。
此时,全国舆论界鸣放气温很高,北京有骂共产党“党天下”的储安平,广东也有骂共产党是“寡妇脸孔”的×教授,还有说“中国人民到饿死边缘”的国民党遗老。总之,共产党执政以来,第一次给人公开骂娘。
我实在无事可骂,也无气可怨。“翻身户”,上大学,入了党,目前又是报社的主力记者,洪老总待自己也好。总之,实在骂不出口。经人事处长再三启迪,我居然也在某一天骂共产党的知识分子政策是“尿桶政策”。
下过乡的人都知道,尿尿的时候尿桶多么重要。但尿完之后尿桶又多么讨嫌。鸣放要有观点,比喻也要生动。我鸣放的“尿桶政策”是可以和×教授的“寡妇脸孔”同样“尖端”。
人事处长从此与不见他的身影,他的串联发动获得成功。要不是洪老总“包庇”,这次我非翻进深渊不可。要是到了那种地步,别说我能象罗亭那样操补锅阉鸡的营生,恐怕连活下去的胆量都没有。总之,我对面前的情敌恨不起来。我怜悯他,一个饱学经纶,仪表俊美的小伙子,怎会落得这步田地?锅从天降,真是可悲可悯!我甚至想入非非,如果云云不搞“农转非”,不调S城结束我们的分居问题,他们会不会重新萌发过去失落的爱?我不愿往下说,更不敢往下想。真的,不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