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青春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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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麻烦的是何组长。这个人铁石心肠,有时甚至六亲不认。他现在当了大宫,当了管农业的副市长、可他至今仍不同意我和地主婆亲生的女儿成亲。无论我百般请求,他都是那句话:“不值得,为了一个姑娘,在自己的社会关系上面耽误远大前程,对年轻人来说,何苦乃尔?”

一向粗话不离口的何组长(现在是何副市长了)突然用了一句文绉绉的话,可见他回答我时花了好多心思,苦心选择了迎合我这类小知识分子的口味的话来说。

有一次,何组长突然这样对我说:“小杨,我知道你就是喜欢云姑娘长得标致。她那红扑扑的鹅蛋脸好象进口洋面捏出来的。我年轻时也差不多,馋嘴猫,花心萝卜。后来到了部队,日他娘的,不知谁告到指导员那里,写了检讨还坐了禁闭,好一顿整。以后我才开始老实了。”

我说,“你那时是在战争年代,刀光剑影,哪容许你胡来……”

老何说:“当然,你们命好,现在是和平时期。和平时期你就能乱来吗?你成天把云姑娘约到大草垛下莫认为我不知道。谁知道你手脚干净不干净,我也是做过扁担的竹筒。我就不相信有不吃腥的猫!”

我象被那戴口罩的大夫揭了短一样,白净净的脸上立即涨红起来,慌乱得我不知道怎样回话。

老何见我这样窘迫,乐了,笑着说:“你脸红什么?你脸红什么?坦白从宽!”听出来了吗?他在拿我逗乐。当然,他对我,绝对没有恶意,只有一个好心眼。

过了半晌,他拍打着大脑瓜忽然想起一件事。他说:“你看过汉剧吗?那个演古装戏又能演现代剧的小妮子月月,够标致吧!”

对啦,那小花旦演过古装戏《柜中缘》;演过现代戏《一袋化肥》。不说演技和歌喉属一流水准,光是那嗲声嗲气的道白和侧着半个脸给观众丢眼线的神韵,足教你咀嚼回味一辈子。

“你想出来了吗?有点象云姑娘是不是?不过,人有相象,物有相同。那样的人千万不能娶。那是供在墙上闲着没事时让人观赏的美女图。”

经过这一说,我发现云云和月月果然有几分相象。我还以为老何要当王牌里给我呢!谁知他还是拿我逗乐,这一番话也就说到这里为止,再无我想听的下文。明看我苦得要上吊,他还说你在那里打秋千,令人哭笑不得。

报社的老总姓洪。洪“红”谐音。这个字眼读音在解放前有杀身之祸,解放后绝对是个吉利吉祥的象征。你猜吧,乡下人看,红色代表吉利,干部眼里,红色代表革命。总之,解放后的炎黄子孙都特别喜欢红色。因为:红色江山万年长。喜欢红字真可谓雅俗共赏。当然,此红不是那洪,但念起来发声“比比样”。按礼貌的称呼,姓洪的老总应尊称他“洪总”。但有些调皮捣蛋的年轻人在写假条或写检讨时,故意写错成“红肿”,而且不止一次,恼得他发誓不准别人这样称呼。于是大家就亲热地叫他老洪。

陌生人第一眼看老洪,绝对是个严肃正经的人。你睇:他戴黑边近视眼镜,喜欢穿黑色凡尼丁中山装制服,脚踩发亮的皮鞋,闭着发黑的嘴唇时,活脱脱是法庭上宣判犯人死刑时的大法官。

我到报社时,开始就害怕他。看他迎面来时必躲开绕开。有一次,我写了一首配画的长诗,老洪在评报栏批上:“诗比划好!”我颇有几分醉意,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这时忽然有人在我胳肢窝动了一下,我事先毫无准备,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好得意呀!你不否认我也懂点新诗这玩儿吧。”他笑着对我说。我来不及回答,他便扬长而去了。

事后有人对我说,从这件事,看出老总已经开始注意你这个人了。对此,我并不否认,但总是摇头回答:“不见得的,领导那种即兴式的表态,多少带点随心所欲,不要自作多情!”

在我失眠的高峰期,他找我谈过一次话。是他把我叫到他那间既干净又安静的办公室里。

“喝功夫茶吗?”他指着茶几上的朱砂茶具问。

“不!喝了更睡不着。”我真怕他要我动手沏茶。潮汕人喝功夫茶,规矩非常多,什么“关公巡城”、“韩信点兵”、“田单大烧火牛阵”……我情愿被罚一天劳役,去打扫大便所,也不愿接受沏茶这类差使。

“我平生无嗜好,就喜欢功夫茶。上省委党校学习。我也离不开它,把功夫茶具随身带去。办报纸的人有二大癖好——麻将、下棋、功夫茶。现在麻将禁了,剩下两大癖好千万别再废了它!”转过话题又问我:“你遭受什么打击了?听说你现在失恋了?天呀!年轻人最不幸的是失恋。你这人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身高一米七以上,大学毕业,新闻记者,标准的白马王子。妮子们上哪儿找这号对象?你呢,人间佳人有的是,何必梦游广寒宫,非嫦娥仙子不可?”

我摇摇头说:“没有,你说到哪里去了?”

“没有?”他取出一张照片,里到我面前。“你瞧瞧这张照片,刚来报社照的,多威多帅。现在,你拿这照片照照镜子吧!天,给聊斋里哪号妖精把你的血吸干了?我坦率一点说吧,你成了人干,或盘子里被馋猫把肉偷偷啃光了的大头鱼。”

话很难听,很刺耳,但不能否认他的认真与严肃。你看,他连我到报社时的照片都带来了。铁证如山,我只好从实招来……

他听得很认真,也看了母亲给我催办婚事的那封信。他很吃惊,难以置信地摇头说:“不可思议,不可思议!”他拍打着头发浓密的脑瓜子。“我也太岂有此理——官僚主义,成天就是版面呀!典型呀!头条新闻呀!眼前干活的人,发生了什么事:‘全不晓得。’多简单的事呀,中国人就喜欢颠颠倒倒,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有人自命为哲学家,其实他是百分之百的玄学家。那老何当副市长了,他还管那么宽?你早离开了工作组,他也早不是你的组长了,他还管那么宽干吗?报纸的事,我说了算,上人事室办手续去。”

他领着我推开人事室的门,对人事室里的那个脸色惨白的小寡妇说:“你帮小杨,杨洋同志办个同意他们婚姻登记的证明。”

那寡妇侧着身子,正在埋头看一本当时封存禁阅的哀艳言情小说,被老洪的突然而至吓了一跳。她把书收起,放进抽屉里,抬起永远睡眼惺忪的细眼莫名其妙地问:“办谁的婚姻登记证明?”

“他的。”老洪指着我说。

“他和谁结婚?”

“云姑娘,”我机械地回答。

“就是你到李庄搞合作化试点认识的那位乡下妹子?”

我点点头。

“那事难办!”她摊开干瘦的双手。

“何副市长——就是你当时的工作组长有电话交待,说那姑娘的娘家,不,那姑娘的生母是地主。”她东翻西翻,说要翻出何副市长的电话记录。

“不用翻什么记录。老何现在当副市长。不是当乡民政。他应该去管农业,管小株密植,他管人家的婚事干吗?真是狗咬耗子。”老洪激动地说。

“按制度,最快也得一星期才能办妥!”小寡妇也很强硬,看样子她决心按章办事。

“现在就办。”老洪声音严厉,手指指着她的写字台。这显然是在下命令作指示。

“瞧,”老洪拍着我的肩膀。“你看,人都快被折磨死了,你们还里出制度、规定这些牌,拖、拖、拖……什么出身不好、社关不行,你们就不看现实表现!人家说寡妇不准再嫁,你也赞成?”说得那女人脸上象涂上一层猪血,涨红得吓人。

把组织上同意我和云姑娘结婚登记证明塞到我手里的时候,老洪吁了一口气对我说:“祝你幸福,给你半个月假治病,一个月婚假。古人说,君子坦荡荡,小人忧戚戚。情绪乐观的人,保险不患神经衰弱!”

我连连点头,把他当作把我从苦海里引到光明之岸的全知全能的上帝,但也使我对权力之谜发生了浓厚的兴趣。难怪,当今世界的芸芸众生都那么崇拜权力。大家明知政治是一架铰肉机,但许多人仍甘心情愿,义无反顾地往那盛肉的漏斗里跳,这种现象我觉得一点也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