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小说艺术技巧
19227300000009

第9章

在外国小说中,同样不乏这样的例子。于连(《红与黑》)、拉斯蒂涅(《高老头》)、利蓓加(《纽沁根银行》)、夏泼(《名利场》)、杜洛阿(《俊友》)这几个人物形像,虽性格迥异但却有着许多相似之处。他们出身于社会下层,却不甘于自己的阶级地位。于是,或者投机钻营,巧施诡计;或者招摇撞骗,恬不知耻;或者勾引妇女,以求腾达;或者出卖色相,借以发迹。到头来,除了倒霉的于连中了教会的诡计,死于非命,其余三人都挤入了上流社会,成了那个社会的一条蠢虫!通过作家的生花妙笔,我们不仅看到了人物的思想、行为、理想和品德,也清楚地看到了那个魑魅魍魉社会的生动图像。这就是人物的作用与力量。

2、对人生进行探索

小说创作的中心环节是写人。要写出活灵活现有着独特个性的人物,光写他的言行举止,音容笑貌还很不够,还必须对人生进行探索。人物的世界观是怎样的?他的人生道路是怎样走过的?他的人生结局是怎样的?只有对这一切进行了深刻而准确的描写,才能给人以震撼的力量:或发人深思,或催人泪下,或使人猛醒,或使人奋进。尤其长篇小说更是这样,哪一部成功之作,不是展示了众多的人生相,写出了他们独特的命运。不同的人生道路会有殊途同归的下场;相同的追求,也会有天差地异的结局。爱玛追求的是浪漫主义的肉体享受,安娜追求的是真挚爱情,但同样都走上了毁灭的道路。于连和杜洛阿沿着同一条个人主义的道路向上爬,杜洛阿如愿以偿,于连却葬身在刽子手的屠刀之下。黛玉热恋宝玉,而命运毁灭了她,宝钗同样热恋宝玉,封建势力却成全了她。祥子勤勤恳恳地拉车,到头来仍是车丢妻死,孑然一身。林老板小心翼翼经营,其结果仍然是歇业关门,暗夜出走。祥林嫂虔诚赎“罪”,命运却不饶恕她。陆文婷执着地爱着事业,为事业献出了全部精力,却无人爱惜她的身子,甚至生命……这些成功的人物形像,哪一个不是一部活的人生教科书,哪一个不是一轴五光十色的人生历史画卷呢!而人物的力量又非教科书和画卷所能相比。

3、体现作家的审美追求

作家在生活中,接触到许许多多的人物,有的过目即忘,有的给他留下深刻的印像。这印像,或是美,或是丑,或值得赞美、歌颂,或应予鞭笞、谴责,这便是作家的审美体验。这种体验酝酿成熟了,并把它表现出来,写入小说,便是审美体验的反应。这里,包含着作家本人对生活的评价以及思想、感情、立场、观点的表达。但是,在写作时,切忌赤裸裸地说教,或者把人物当成自己的传声筒,借人物之声口,发自己之思感。作者的观点或倾向,越隐蔽越好,只能沿着人物生活的轨迹以及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自然而然地显示出来。

在这个问题上,至今有着两种分歧:一种是上面所说的,认为“文学是自我表现”。主张作者反映生活,必然要同时表现自己的思想感情,以及自己对生活的评价,即不可避免地要表现自我。这样说是没有错的。但是,如果只强调文学表现自我,此外再不表现什么,就不对了。另一种观点认为,“文学是生活的再现”。文学当然要表现生活,但却不是纯客观、照像式地再现。这个再现,已经融入了作者的审美体验。所以说,小说是通过创造形像,再现你干活,反映作者的审美体验的。两者的基础都是典型形像的塑造,即要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

第二节 怎样塑造人物

小说家都在苦心孤诣地塑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而典型人物只能在真实、具体、生动、跌宕的情节中,逐渐显现其庐山真面目和个性特征。艺术创造正是利用形像刻画,塑造出独具风采的“这一个”来。通过个别反映一般,通过个性反映共性,是艺术创作的特殊规律。诗人“对于那些与人物无关的事实,他愿意离开多远就离多远。只有性格对他来说是不可侵犯的。他的职责就是加强这些性格,以及最明确地表现这些性格。”(莱辛)性格鲜明,便有了个性。个性化是人物典型化的重要条件。缺乏个性,不可能成为真正的艺术典型。这就要求作家像生活本身那样,使人物天然无饰,生气盎然,蕴含着生活的气息、色彩和光泽。

在我国文学史上,对人物的塑造是经历了一个发展变化过程的。开始多是神话了的人物,慢慢演变到半神化,最后才进入到写普通、真实的人。《三国演义》中的诸葛亮、关羽、张飞就是明显的神化。到了《水浒》,出现了半神化的倾向。花和尚倒拔垂杨柳,戴宗日行七百里,武松空手打死猛虎等都显出了他们的神力,但这些人物又都是生活中的普通人,他们身上更多的是普通人特征。到了《儒林外史》和《红楼梦》,我国小说正式进入写现实人物的阶段。表现了中国小说艺术的巨大进步。西方小说也大体经历了这样的阶段,虽然不像中国小说那样突出。《巨人传》中,巨人国三代巨人的身材、饭量、力气、理想等就是极度神化了的。到了《悲惨世界》的冉阿让,《巴黎圣母院》中的卡西莫多,他们超人的智慧和力量仍有着明显神化的痕迹。只有批判现实主义小说的人物形像,才都是生活气息浓烈的普通人。

要创造成功的典型人物,就需要进行典型化。典型化包括艺术概括和个性化。典型化也就是作家驰骋艺术想像,把生活中某一类人物的性格特征,集中地概括到一个人身上,并予以夸大、加深和特异化的过程。“典型是一整类人的代表”。高尔基说过:“如果你要描写小店老板,那么你就要做到:在一个小店老板身上写出三十个小店老板,在一个神甫身上写出三十个神甫,而在阿尔查马斯谈到这部作品时,就会看到阿尔查马斯的神甫。”(高尔基:《同进入文学界的青年突击队员谈话》)可见,艺术形像可由一斑而窥全豹。它绝不是社会上某一个真实人物的写照(记实小说除外),而应该是许多人的概括和提炼,是一个艺术典型。在他(她)们身上凝聚着广阔的社会生活内容。

小说塑造人物形像有多种多样的艺术手法。下面就几个主要方面进行探索。

一、在矛盾冲突中写人

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典型人物也是社会关系的总和。社会关系中蕴含着各种矛盾,因此,也可以说,典型也是各种矛盾的总和。人物的行动无不是在矛盾冲突的氛围中进行。要创造典型必须写矛盾,最好是写尖锐、复杂的矛盾。矛盾越是尖锐、复杂,充满惊涛骇浪,人物性格就越深厚,愈丰满,愈有光彩。黑格尔说:“人格的伟大和刚强只有借矛盾对立的伟大刚强方能衡量出来,心灵从这对矛盾中挣扎出来,方使自己回到统一;环境的相互冲突愈多,愈艰巨,也就愈显示出主体性格的深厚和坚强。”泰纳说:“有人说,人物的性格和心理特征,都是由矛盾冲突逼出来的。”这个“逼”字形像地抓住了矛盾跟性格的辩证关系。面对着呼啸而来,饿得发疯的“白额吊睛大虫”,酩酊大醉的武松,一的防卫武器——哨棒,在第一记击打时,便撞在树枝上折为两段。一个赤手空拳的醉人,面对的是饥饿的猛虎。试想,这场面是何等的严酷,多么惊心动魄!但武松不仅逃过了老虎的扑、剪、掀,终于扼住老虎脖子,连踢加打,将大虫置于死地。唯其形势如此严峻,冲突如此激烈,武松的英雄本色才得以充分显露出来。另一个水浒好汉石秀,去北京探听卢俊义的消息,不料正碰上卢俊义被处斩。时间已不允许他再做别的选择,便毅然只身劫法场。请看书中描写:

石秀向楼窗外看时,十字路口,周回围住法场,十数对刀棒刽子,前排后拥,把卢俊义绑押到楼前跪下。“铁臂膊”蔡福,拿着法刀;“一枝花”蔡庆,扶着枷梢,说道:“卢员外,你自精细看,不是我兄弟俩个救你不的,事做拙了。前面五圣堂里,我已安排下你的坐位,你可一魂去那里领受。”说罢,人丛里一声叫道:“午时三刻到了!”一边开枷,蔡庆早拿住了头,蔡福早掣出法刀在手。当案孔目,高声读罢犯由牌,众人齐和一声,楼上石秀,只就那一声和里,掣着腰刀在手,应声大叫:“梁山泊好汉全伙在此!”蔡福、蔡庆撇了卢员外,扯了绳索先走。石秀从楼上跳将下来,手举钢刀,杀人似砍瓜切菜,走不迭的,杀翻数十个;一只手拖住卢俊义,投南便走。

(《水浒》第六十二回)

通过这段极其尖锐的矛盾冲突的描写,石秀临危不惧的大无畏气概,便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姚雪垠在《李自成》中之所以从潼关南原大战写起,也是为了“把主人公及其周围的人物放在生活的骇浪中塑造性格”。(《李自成》创作余墨)

外国小说中类似的例子也很多:《笑面人》中的关伯伦,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在严寒风雪之夜被人贩子扔在了大海边。他身上无衣,腹中无食,面对着的只有暴风雪和死亡。但他坚持了下来,并在寻找栖身之所的路上,救了一个奄奄待毙的女孩。正是如此严酷的自然环境,刻画出了关伯伦超人的坚强意志。聂赫留朵夫为了“赎罪”,要跟玛丝洛娃结婚。只要点一点头,她立刻就可以变成公爵夫人。虽然玛丝洛娃重新爱上了聂赫留朵夫,但看到他们之间存在着的距离,为了不拖累他,竟加以拒绝。最后和政治犯西蒙松结了婚。对于玛丝洛娃性格的凸现,“拒婚”这一矛盾,是多么有力的一笔!

在矛盾冲突中去写人的“矛盾冲突”有两类:外在的和内在的。外在的矛盾冲突,上面列举的便是。写内在矛盾冲突的精彩之笔,在外国小说中更是俯拾即是。《安娜. 卡列尼娜》中有这样一段描写:

“我的天!我真要亲口对他说吗?”她想,“我对他说什么呢?难道我能告诉他我不爱他吗?那是谎话。我对他说什么好呢?说我爱上别的人吗?不,那是不行的!我要跑开,我要跑开。”

她已经到了门口,当她听到他的脚步声的时候,“不!这是不诚实的。我有什么好怕的?我并没有做错事。要怎忙就怎样吧,我要说真话。而且和他,不会感到不安的。他来了!”她自言自语,看见了他的强壮的、羞怯的身姿,和他那双紧盯着她的闪耀的眼睛。她直对他的脸看着,像是在求他饶恕,她把手伸给他。

(《安娜.卡列尼娜》第70页 )

在《包法利夫人》中有这样一段描写:

他(赖昂)绞尽脑汁,寻思对她表白心事的方法;他一方面怕她不欢喜,一方面惭愧自己懦弱,瞻前顾后,永远迟迟不前,又是胆怯,又是相思,简直哭也要哭出来了。他后来横了心,拿定主意,可是信写了,他又撕掉,时间确定了,他又延宕。他常常迈步向前,跃跃欲试,然后来到爱玛面前,这种决心很快也就烟消云散,不知去向。查理蓦地出现,邀他坐他的包车,一同到附近看看病人,他满口应承,向女主人一鞠躬也就去了。她的丈夫,不也几乎等于她了吗?

(《包法利夫人》第98页)

前一段写安娜对渥伦斯基产生了爱情,觉得不应该,想加以拒绝,但又下不定决心。渥伦斯基来了,她终于控制不了自己:“直对他的脸看着,像在求他饶恕”。安娜内心防线彻底崩溃后的勇敢;赖昂想追求爱玛,却又鼓不起勇气,迟迟不敢吐露内心秘密的犹疑,都被惟妙惟肖地表现了出来。

中国古典小说写内心矛盾的比较少。只有《红楼梦》才不乏精彩之笔。近代小说中,这样的描写才逐渐多了起来。《虾球传》有这样一段描写:

他呆呆地站着,他的精神纷乱,理不出个头绪来。他想起他千辛万苦到葵涌去寻找的这一个人,原来是这样一个铁石心肠的人。他失望极了,他的眼睛红红,他想哭,但终于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他看看手上的几千元钞票,他想:吃掉这几千块钱又怎么样呢?加进西濠口的流氓集团再过偷劫抢掠的生活吗?不干这个了!沿门讨饭吧?今天谁有多余的米饭分给你啊!我怎能跟一大群饥民整天排队站在大饭店门口等半碗残羹剩饭?进工厂无门,投游击队无路,当兵又不甘心,到底怎么办才好呢?

(《虾球传》第148页)

虾球走投无路的处境,困厄中的痛苦与失望,在这段文字中,得到了十分真实的刻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