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小说艺术技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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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小说的语言]

文学是语言艺术。依靠语言创造形像,反映现实事件,自然景物及人物的言行与思维过程。高尔基说:“文学第一要素是语言。语言是文学的主要工具,他和各种事实、生活现像一起,构成了文学的材料。”(《和青年作家谈话》)一部小说,会把我们引入千姿万态的艺术世界。在那里,各种各样的人物在不同的生活环境中活动着和生活着。他们或风云叱咤,或兢兢以求,或循规蹈矩,或投机钻营;形可见,声可闻,思可察,情可感,宛如真实的人生。这一切,都是靠语言来表达的。翻开一部小说,从头至尾除了作为语言符号的文字,别无所见。作品中所精心虚构的情节、人物和生活场景,完全靠语言这个负载物来完成。老舍说:“我们的最好的思想,最深厚的感情,只能被最美妙的语言表达出来。若是表达不出,谁能知道那思想与感情是怎样的好呢?这是无可分离的、统一的东西。”(《出口成章》)不过,这“最美妙的语言”在不同作家的笔下,却有着不同的风韵和特色。这就形成了作家的风格。因此可以说:风格即语言。无怪乎高尔基要把语言称为“文学第一要素”。小说的语言艺术,归根结底就是描摹的艺术。

小说的语言包括两部分:人物的语言和叙述语言。叙述语言又称为叙述人的语言。

语言是心灵的窗口。“对话时人物最有力的说明书。”(老舍《出口成章》)小说刻画人物的重要手段之一是对话。许多著名人物塑造得那样活灵活现,历历如在目前,在很大程度上得力于人物语言的成功,但这并不是说对话愈多愈好。小说跟戏剧不同,后者自始至终靠对话完成人物的塑造、主题的表达。对话是戏剧的唯一手段。小说则不然,它极力要求对话的节俭,可有可无的话尽量全部删除,只留下非说补不可的话。为了简洁,有时用叙述的语言进行转述。但是根据主题的需要,人物对话有时可以纵笔大写,或滔滔不绝,淋漓酣畅,或喋喋不休,一气唠叨大半天。这种情况,中长篇小说中最常见。《高老头》中伏脱冷对拉斯蒂涅的“开导”,就是洋洋四千余言。《三国演义》三十八回写诸葛亮隆中对策,纵论天下大势,汤汤汩汩,一泄而下。《红楼梦》十六回中,王熙凤的自我表白也是一大段长文字。但这些长篇大论,丝毫不显的冗长或累赘。

对话的要求是性格化和口语化。

性格化就是什么人说什么话。人物的语言一定要符合身份、地位、教养、经历、年龄、性格等特征。李逵语言的粗鲁,绝不同于鲁智深的豪爽;林黛玉语言的尖刻,绝不同于薛宝钗的蕴藏。两者的年龄、出身、教养都差不多,性格却如此判然有别,靠的正是性格化语言之力。人物的语言,虽具有一定的稳定性,但并不是一成不变;随着遭遇、阅历的变化,人物的心态也在起变化,语言也就随之而变。少年闰土的语言是生动活泼的,中年的闰土便迟滞麻木,判若两人。另一方面,环境或境况的不同,也会使人物的对话起变化:有时随口而出,全不费力,有时字斟句酌,踌躇嗫嚅。孔乙己到咸亨酒店吃酒时的前后语言,就有着穷酸但却坦然,狼狈而又尴尬的不同表现。

人物对话的功能是多方面的。除了刻画性格,还有评价人物,叙述事件,描绘场景,说明事理等功能。这就要求作家变幻笔法,巧妙运用。

叙述语言,一般来说是小说的主要部分。作品所展示的艺术世界,除去靠对话,全屏叙述人一一加以描绘。即是对话也要靠它来连缀和统一。叙述语言包括视点、时态,时间等诸多方面。

第一节 叙述语言的视点

视点又称角度。珀西·拉伯克说:“我认为小说技巧上错综复杂的问题,全在於受视点的支配。——所谓视点即叙述者与他所讲的故事之间的关系。”(《小说的技巧》),叙述人与故事的关系紧密,或者本身就是故事的参预者,用他的口所作的叙述,就是第一人称。与故事并无直接联系,叙述者处於超然各人物之外的旁观地位,但又无所不知,无所不在,这种全知的叙述者,就是第三人称。采用和读者对谈的形式进行叙述,就是第二人称。但有人认为,归根结底不是第一人称,便是第三人称,第二人称是不存在的。不过,近几年来,采用第二人称叙事的作品,越来越多,不过仍属试验阶段。纯用第二人称写成的短篇已属不易,用它写中长篇就更加困难。

人称不同,叙述角度自然就有了差异。同一人称中,也会有不同的观察视点。下面分别进行论述。

一、第一人称

采用第一人称作叙述人的作品,叙述人——“我”,可以是作者本人,也可以是作品之中的一个人物。作家总是精心选取最恰当的视点。“我”或主或次,或直接参与,或间接了解,总带有现身说法的性质。因此,“我”的叙述语言,受到年龄、身份、教养、性格等因素的制约。《孔乙己》中小伙计的叙述,完全符合他的年龄和文化特点: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镇口得咸亨酒店里当伙计,掌柜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长衫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短衣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黄酒从坛子里舀出来,看过壶子底里有水没有,又亲看将壶子放进热水里,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之下,羼水也很困难。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温酒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掌柜是一副凶面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老舍的《月牙儿》叙事主人公是一个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暗娼。她的叙述十分契合她的性格:

我记得爸,记得爸的木匣。那个木匣结束爸的一切;每逢我想起爸来,我就想到非打开那个木匣不能见到他。但是,那木匣是深深地埋在地里,我明知在城外哪个地方埋着它,可又像落在地上的一个雨点,似乎永难找到。

是的,在这三四年里我想不起曾经看过月牙儿;也许是看见过而不大记得了。爸死时那个月牙儿,妈轿子前面那个月牙儿,我永远忘不了,那一点点光,那一点寒气,老在我心中,比什么都亮,都清凉,像块玉似的,有时热起来仿佛能用手摸到似的。

第一人称的局限性,在于写非我目睹的人和事,以及他人的感受时,会与读者产生一种距离感。补救的办法,可以把他人转述时“我”的感受加进去。加上主观感受的点染,距离就缩小了。

第一人称,叙述人的语言并不完全等于人物的语言。他在叙述自己的见闻和感受时,即可运用一些书面语言,又容易带有作家的语言风格。“我”如果是作者本人,自不必说;不是作者本人,往往也带有这一特点。“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吗?接着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君子固穷、什么者乎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这些话,虽是小伙计的口气,但又袒露着作者的语言风格。同样,《月牙儿》的主人公把月牙儿比作“带着点寒气的一钩浅金”,“那带点寒气的月牙儿确是带着寒气”。又分明是老舍语言优美而幽默的特点。看来第一人称的叙述语言,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作家的风格,也允许在一定程度上运用书面语言。莎士比亚笔下的人物是高度性格化的,但他们的语言,每一句都与莎士比亚的诗情画意的文字,有机的融合,浑然一体。不过,“我”的叙述语言,与作者的语言差别有大有小。差别越大,两者越难融汇,应力求两者的统一。第一人称的叙述语言,应以叙述人的个性语言为基础。作家的改造、加工和渗透,要尽量在这个基础上进行,不然就露出斧凿的痕迹。

第一人称的小说,还有多个叙述人的情况。戴厚英的《人啊,人》叙述人就有赵振环、何荆夫、孙悦、孙憾、小说家、陈玉立等,小仲马的《茶花女》也是如此。这是一种风格独具的创造。

二、第三人称

采用第三人称视点,叙述人不露面,作者处在说故事人的地位,叙述语言即作者之言。作者全知全能无所不晓,张三如何做,李四如何说,王五如何想,统统了于指掌。中国传统小说,基本上都是这种写法。西方小说,直到文艺复兴时期,也都是采用这一视角。启蒙运动时,出现了书信体小说,如《少年维特之烦恼》、《波斯人札记》等,可以说是第一人称小说的滥觞。在中国,第一人称小说则晚得多。但是小说家在长期实践中,积累了随时变换角度的成功经验。叙述人居高临下,鸟瞰全局,即可与作品主人公采取同一角度,也可采取次要人物的角度,也可不断变换视角,视点由此一人物转向另一人。高尔基的长篇杰作《母亲》是第三人称。但作者选取了尼洛夫娜的视角。所有人物的行动,事件的递嬗,都是尼洛夫娜所行,所见,所闻,所感。这也是一种创造。仿佛是第一人称的变格——只要把叙述人“她”变成“我”,就成了一部第一人称的小说。这种写法,比通常的第三人称,使人更感亲切。在第三人称的叙述中有时换成书中某个人物的视点,会收到更真实、亲切感人的艺术效果。《水浒》中就有不少这样的描写。如鲁智深大闹野猪林:

话说当时薛霸双手举起棍来,望林冲脑袋上便劈下来。说时迟,那时快,薛霸的棍恰举起来,只见松林背后雷鸣也似一声,一条铁禅杖飞将来,把这水火棍一隔,丢去九霄云外,跳出一个胖大和尚来,喝道:“洒家在林子里听你多时!”两个公人看那和尚时,穿一领皂布直缀,挎一口戒刀,提着禅杖,抡起来打两个公人。林冲方才闪开眼时,认得是鲁智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