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那两个人对我怀着好意,也许他们怀着恶意;那是无法断定的——随他去吧。他们是耍了一个好把戏,或者玩了一个诡计,或者做了一个实验,反正总是这回事;内容究竟怎样,无从判定——随他去吧。他们拿我打了一个赌,究竟是怎么赌的,无法猜透——也随他去吧。不能判定的部分就是这样解决了;这个问题的其余部分是明显的,不成问题的,可以算是确定无疑的。如果我要求英格兰银行把这张钞票存入他主人的账上,他们是会照办的,因为他们认识他,虽然,我还不知道他是谁;可是他们会要问我是怎么把它弄到手的,我要是照实告诉他们,他们自然会把我送入游民收容所,如果我撒一下谎,他们就会把我关到牢里去。假如我打算拿这张钞票到任何地方去存入银行,或是拿它去抵押借款,那也会引起同样结果。所以无论我是否情愿,我不得不随时随地把这个绝大的负担带在身边,直到那两个人回来的时候。它对我是毫无用处的,就像一把灰那样无用,然而我必须把它好好保管起来,仔细看守者,一面行乞度日。即令我打算把它送给别人,那也送不掉,因为无论是老实的公民或是拦路抢劫的强盗都绝不肯接受它,或是跟它打什么交道。那两兄弟是安全的。即令我把钞票丢掉了,或是把它烧了,他们还是安然无事,因为他们可以叫银行止兑,银行就会让他们恢复主权;可是同时我却不得不受一个月的活罪,既无工资,有无利益——除非我帮人赢得那场赌博(不管赌的是什么),获得人家答应给我的那个职位。我当然是愿意得到那个职位的;像他们那种人,在他们的委任权之内的职务是值得一干的。
这是一段抽像的心理描写,所写人物的心理是在静止的状态下所进行的分析、思考和推理。形像的心理描写,是指人物结合行动或环境所进行的思维活动。都德的《最后一课》写小学生小弗朗茨到学校后,发现周围的一切都有些异样,当他明白了这是他“最后的”一堂法语课时,有这样一段心理活动:
从此 ,我再也学不到法文了!只能到此为止了……我这时多么后悔啊,后悔过去浪费了光阴,后悔自己逃了学去捣鸟窝,到沙亚河上去滑冰!我那几本书,文法书,圣徒传,刚才我还觉得背在书包里那么讨厌,显得那么沉,现在像老朋友一样,叫我舍不得离开。对哈墨尔先生也是这样。一想到他就要离开这儿,从此再也见不到他了,我就忘记了他从前给我的处罚,忘记了他如何用戒尺打我。
这个可怜的人啊!
原来他是为了上最后一课,才穿上漂亮的节日服装,而现在我也明白了,为什么村里的老人今天也坐在教师的尽头,这好像是告诉我们,他们后悔过去到这小学里来的太少。这也好像是为了向我们老师表示感谢,感谢他四十年来勤勤恳恳为学校服务,也好像是为了对即将离去的祖国表示他们的心意……
(《法国小说选》第224页)
亚当斯的心理活动,可以说是“闭上眼睛的思考”,全部思考都是根据自身经历、常识的分析推断,一切都还尚未发生。弗朗茨的心理活动却是“瞪着眼睛观察”时的思考,思绪的进递与周围的环境紧紧联系在一起。
在《安娜.可列妮娜》中,安娜把与渥伦斯基相爱的真相全部告诉了丈夫。不料,得到丈夫回信的答复,既不是离婚,也不是决斗,而是“继续生活下去”。这时安娜的思考是:
那生活在过去已经够苦的了,近来更是可怕。今后又会怎样呢?一切他都知道;他知道我不曾因为我要呼吸,我要爱而悔悟;他知道这样下去,除了说谎和欺骗以外,不会有别的结果;但是,他要继续折磨我的。我知道他;我知道他乐于游泳在虚伪里,正像鱼在水里游泳一样。我不给他那种快乐,不论怎样,我都要冲破他想用来把我擒住的那面虚伪的蜘蛛网。随便什么都比虚伪和欺骗好。
但是怎么办呢?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天下也有像我这样不幸的女人吗?……
“不,我一定要冲破,我一定要冲破!”她叫着跳了起来,忍住了她的眼泪。然后,她走到写字台前,打算再写封信给他。她从心灵深处感到她没有力量去冲破一切,她没有力量去跳出她过去的处境,不管那处境是多么虚伪和可耻。
(《安娜.卡列尼娜》第427页)
丈夫的回信引起了安娜如此翻腾不止的心潮。她认为丈夫希望“游泳在虚伪里”,“继续折磨”她。她要冲破“那面虚伪的蜘蛛网”,但是,她又感到没有冲破这一切的力量。这段描写,将抽像描写和形像描写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对于烛照人物的灵魂,真有千钧之力。
② 描写回忆也是直接心理描写描写的一种方法。《复活》在写到聂赫留朵夫占有了马丝洛娃之后,有一段回忆:
聂赫留朵夫在姑姑们家里度过的最后一天当中,前一天夜里的事在他的记忆力还很新鲜,因而有两种心情在他的灵魂里激荡着,相持不下:一种是兽性的爱情所留下的烈火般的、色情的回忆,虽然这种爱情远不及它所应有的那样美满,不过他总算达到了目的,多少得到了一点满足;另一种是他体会到自己做了一件很坏的事,这件坏事必须弥补一下才行,然而,这种弥补不是为她,而是为他自己……
他还想到,虽然他没有充分享受到他同她的这种爱情的快乐,现在就此走掉未免可惜,不过既然非走不可,倒也未尝没有好处,那就把这种难于保持下去的关系一刀两断。他另外又想到,应当给她一笔钱才对,这倒不是为她着想,不是因为这笔钱在她可能有用。而是因为大家素来都这样做,因为他在使用她以后,假如不因此给她一笔钱,别人就会认为他是个不正直的人。他也真的给了她一笔钱,而且就他的身份和她的身份来说,他认为那笔钱要算是相当丰厚的了。
(《复活》第86~87)
这一段回忆,展开了“兽性”和人性的搏斗。结果聂赫留朵夫从“给她一笔钱”中,找到了“解脱”。这“解脱”,像一笔重彩,绘出了聂赫留朵夫灵魂的堕落。
再如高晓声《陈奂生上城》中写的一段回忆:
陈奂生想到这里,听见自己的心,扑扑跳得比打钟还响,合上的眼皮,流出晶莹的泪珠,在眼角膛里停留片刻,便一条线挂下来了。这个吴书记真是大好人,竟看得起他陈奂生,把他当朋友,一旦有难,能挺身而出,拔刀相助,救了他一条性命,实在难得。
陈华生想,他和吴楚之间,其实也谈不上交情,不过认识罢了。要说有什么私人交往,平生只有一次。记得秋天吴楚在大队蹲点,有一天突然闯到他家吃了一顿便饭,听那声音,像是特来体验体验“漏斗户”的生活改善到什么程度的。还带了一斤块块糖,给孩子们吃。细算起来,等于两顿半饭钱。那还算什么交情呢!说来说去,是吴书记做了官不曾忘记老百姓。
(《高晓声小说选》第121页)
寥寥数笔,一方面刻画了敦厚庄家人的善良质朴,另一方面将县委书记吴楚“做了官不曾忘记老百姓”的优秀品质,间接地表现了出来。
③ 描写感觉、错觉也是一种直接心理描写手段。感觉从正面表现人物,错觉从反面刻画人物,可谓殊途同归。
美国作家阿里克斯.哈利在《根》中,有一段对昆塔受伤时的描写:
大半天,昆塔时昏时醒,双目紧闭,面部肌肉松弛,张开的嘴角流着唾液。他逐渐感到自己还活着,全身各处都迸发着强烈的疼痛:脑袋像遭到敲砸似的,身躯似乎正被长矛刺穿,右腿像是在烧灼。他连睁开眼睛的力量都没有,便转念回想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展现在他脑海中的是:在那把举起的猎斧后面,涨得通红的,抽搐着的白鬼子的面孔,斧头砍入树干的“咯噔”声,以及下半截右脚掉下去的情景。这时,一阵剧烈的头痛是昆塔又陷入昏迷之中,不省人事。
(《根》第262页)
脑袋像“遭到敲砸”,身躯“正被长矛刺穿”,全是受伤者痛苦之极产生的错觉。
鲁迅在短篇《明天》中,写蓝皮阿五在触着单四嫂的乳房时,“单四嫂子便觉乳房发了一条热,刹那间直热到脸上和耳根”。《红楼梦》第十二回中,写贾瑞被凤姐关在黑房子里一番作弄,竟认为是凤姐要使他如愿以偿,也都是写人物彼时彼刻的感觉或错觉。
④ 写幻觉和梦境更是常见的直接描写心理活动的手法。梦中的情景,几乎都是变形的现实,是形像化了的心理。通过梦境刻画人物是小说家大量采用的手法。借离奇的梦幻,或叹哀伤,或写欢娱,或寄理想,或抒悲忿。有时可以收到人物清醒时所不能达到的艺术效果。《红楼梦》中,黛玉梦见贾雨村要接她回家时的噩梦,从反面映衬了她对宝玉的深切依恋之情。
写幻觉也可以收到与梦境相同的效果。安徒生的《卖火柴的小女孩》中,小女孩为了取暖,接连擦了几根火柴,在微弱的火柴光亮照射下,她一会儿觉得自己“坐在一个有发亮的黄铜炉挡和炉身的火炉”前;一会儿面前出现了“填满了梅子和苹果、冒着香气的烤鸭”的精致的盘碗;一会儿觉得她坐在圣诞树下,一会儿她死去的祖母又出现了。她搂着她一起飞到既没有寒冷、饥饿,也没有忧愁的地方。一个饥寒交迫的小姑娘,在天寒地冻的街头,所想望的自然是温暖的火炉,丰盛的食物和关怀体贴她的老祖母。这种表现手法,比正面写她的苦难和希望,要深刻、感人得多。
2、间接心理描写。
这是一种不描摹心理活动本身的状态,而只描写与心理活动有紧密联系的外在形态的艺术手法。主要有:
① 通过写行动刻画心理。除了下意识,应该说所有行动都是受心理支配的;但是有些行动,更能充分地显示人物当时的心理状态。欧.亨利的短篇小说《麦琪的礼物》中,写了一对贫寒的夫妻在圣诞节来到时,妻子德拉想给丈夫杰姆买一件精致、珍奇而又称心的礼物,但是她手头只有一块七角八分钱,正当她无计可施时:
突然她从窗口转过来,站在镜子面前。他的两眼晶莹明亮,但是在二十秒钟内她的脸失色了。她很快把头发解开,叫它完全披散下来。
且说,杰姆斯.狄林汉.杨夫妇有两样东西是他们特别引以自豪的。一样是杰姆三代祖传的金表,另一样是德拉的头发。如果希巴皇后住在窗对面的公寓里,德拉总会有一天把头发悬在窗外去晾干,只是为使那位皇后的珠宝和首饰相形见绌。如果所罗门做了看门人,把他所有的财富堆在地下室里,杰姆每次经过那儿时会掏出金表看看,让所罗门嫉妒的吹胡子瞪眼。
这时德拉的美丽的头发披散在身上,像一股褐色的小瀑布一样,波浪起伏,金光闪闪。头发一直垂到膝盖下,仿佛给她披上一件衣服。她又神经质地很快把头发梳起来。她踌躇了一会儿,静静地站在那里,有一两滴泪水溅落在破旧的红地毯上。
德拉一站到镜子面前,突然看到自己的美发可以换钱给丈夫买礼物,“不由得两眼晶莹明亮,但是在二十秒钟内她的脸失色了”。因为这是她最“引以为豪”的东西。一想到要卖掉它,她怎会不倏然“失色”呢。当她终于下定决心要卖掉头发时,不由得留下了痛惜的泪水!这里,作家未用一字写心理,却把女主人公的心理活动如此准确地展现出来。这种由表及里的简洁手法,很值得我们借鉴。
② 通过语言描写心理。言为心声,精确的语言刻画,能使读者清晰地“感触”到人物的心灵。契诃夫在《变色龙》中,写警官奥楚蔑洛夫在审理“狗咬人”时,他先后说了这样的话:
“嗯!……不错……”奥楚蔑洛夫庄严地说,咳了一声,拧起眉头。“不错。……这是谁家的狗?我绝不轻易放过这件事!我要拿点颜色出来给那些放出狗来到处跑的人看看!那些老爷既是不愿意遵守法令,现在就得管管他们!等到他,那个混蛋,受了罚,赔出钱来,我就要叫他知道知道养狗的滋味,养这种野畜生的滋味!我要好好教训他一顿!……叶尔德林,”警官对巡警说,“去调查一下,这是谁的狗,打个报告上来!这狗呢,把它弄死好了。马上去办,别拖!这一定是条疯狗。……我说,这到底是谁家的狗?”
“好像是日加洛夫将军家的狗。”人群里有人说。
“日加洛夫将军?哦!……叶尔德林,帮我脱掉大衣。……真要命,天这么热!看样子多半要下雨了。……有一件事我还不懂:他怎么咬得了你?”奥楚蔑洛夫对赫留金说。“难道它够得到你的手指头?——它是那么小;你呢,却长得这么魁伟!你那手指头一定是给小钉子弄破的,后来却异想天开,想得到一笔什么赔偿费了。你这种人啊……是出了名的!我可知道你们这些鬼东西是什么玩意儿!”
(《契诃夫短篇小说集》第13~14页)
狗咬了人,主人要承担责任,受罚、赔钱,警官开头的决定分明是合理的,但他又要巡警“调查”,又要打“报告”,露出一副作威作福的丑态。而当他听说那狗是“将军家的狗时”,立刻,狗咬人成了“人咬狗”——是被咬的人放无赖想得到赔偿费而撒谎。通过这短短的对话,警官可鄙可笑的内心世界,就昭然若揭了。
《水浒》中鲁智深三拳打死了镇关西后,不由一惊,潜台词是“坏了,我把他打死了,要偿命的!”但他却佯称:“你炸死,洒家和你慢慢理会。”借以麻痹众人,便于脱身逃走。表现了粗汉鲁达的精细与机智。
我们可以这样说,好的对话,往往能准确地表达出人物当时的心态。
此外,写外貌、眼神等,都可以表现人物的心理。至于诗句、书信、日记、梦话等,也都是刻画心里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