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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芦花白(2)

一个月后白日晴朗。湖山那块金土地上又竖起了那块木牌,木牌上写的还是那些字儿,跳上土地庙的还是白小先生,只是揭牌的由一个洋女人变成一个洋男人。另外除去几十名员工外周围布满了荷枪实弹的警察,手里一律拿着汉阳造。

白小先生刚下令破土,便从古道上涌来潮水般的人群,起码也有上千人。他认出许多老人都是自家的佃农,他们领着儿子侄子孙子或扛枪或举大刀。洋男人挥手向天空劈去,雇来的兵丁齐刷刷地举起枪,枪口对准涌来的人群。

白老先生举起了一根叫丧杖的东西,那是一柄缠着白花的手杖,原本是治丧用的令棍。佃农的队伍刹那间犹如决了堤的湖水,铺天盖地涌向分散的士兵和工人。几乎是十比一的比例。一方要拼命,一方只是来执行官差。在这样的情势下,兵丁们几乎不堪一击,拿着枪比划几下便纷纷逃窜。

洋警察急得哇哇乱叫。他掏出手枪打响了第一枪,打倒了一个佃农。这一枪犹如导火索引爆了血战。倒下的佃农儿子随即扳动了土枪枪栓,一条光舌喷向洋警察,却打倒他身边的一个士兵,兵丁的肚子开了花,铁砂子在肚皮上打出十几个小洞。一些兵丁也开枪了,结果是引得几百条土枪咣咣吐出几千条火蛇。那些大刀片子也耍起威风,刀起刀落几十个兵丁人头滚落。白老先生似乎凶劲毕发,他叫喊着兄弟爷们儿,这些兵是洋鬼子雇来的,把他们一个个给我宰了。自古以来湖山百姓是不怕警察的,佃农们听老爷这一声呐喊不啻是敲响了兵丁们的丧钟,佃农们吼叫着血红了眼睛,于是土枪响成一片,大刀的寒光交织成夏日的闪电,几十个兵丁又丧命了。剩下的兔子一般向田野逃遁。洋警察见事不妙,抱着盛放着地契的皮箱,蹽开两条长腿就跑。白老先生见是那个洋鬼子提起一杆土枪就追。一边追一边喊,给我地契要不我结果了你。洋警察回头放了一枪,但是枪子儿钻进地皮里去了。白老先生毫不客气地朝洋警察开了枪,铁砂子射到洋鬼子的屁股上。洋警察还想跑,却被白老先生追上,洋鬼子叫喊着哇里哇啦,我投降,我还你地契,他把皮箱放到地上,又用手捂着屁股一瘸一拐跑了。白老先生抱起三张地契,泪水便涌出眼眶子。他抱起命根子似的东西,再找他的浑小子去了。

白小先生被血战吓蒙了。他先是站在地里发呆一动不动,继而恍惚不安的眼睛又在搜寻着地面,看有没有地洞拱他钻进去。于是小小的土地庙让他看见了。

世纪初的黑夜什么样的事情都会发生。

冬天里居然雷声大作,暴雨如注。雷雨中大地开始摇晃断裂。在各种可怕的声音中随着凄声哀叫,狗狂躁不安,老鼠往水里跳,芦苇爬满了蝗虫,毒蛇自杀,蚂蚁搬家,湖山东南角的土地庙沉沉陷落。

白大鹏好似听到猫头鹰就在头顶号叫,那个苍老的声音如铜锣敲响——地震后一个月养好伤的洋警察带着爱丽莎偷偷地回到这片土地。爱丽莎询问镇上的人白小先生哪里去了。人们告诉她说他死了。她不大相信就和洋警察去寻找那座小小的土地庙,土地庙没有了那块地只有裂沟和塌陷。爱丽莎趴在地上大哭。哭完了她仍不相信他会死,但人们告诉她这可能是天意。又过了一个时期白老先生家来了一个白面书生,他是白老先生的外甥,人们称他地质博士。那时候白老先生家只有一个丫头芦花姑娘。白老先生领着外甥来到那块金土地,指着那块长方形平台说这地界叫湖山,西南角还有鸡窝一般大小的白家土地庙,庚子年间一场地震塌陷了,这块地界土地庙震没了。地质博士问舅舅那眼枯井在什么方位。舅舅领着他来到地中间,指着一块低洼说没错,就在这个地方,我怀疑是神农的龙冢,你能给我找到吗?地质博士说,没问题。

白老先生说,十年过去了,你表哥那小子也许走的是条路。那眼枯井终于被清理出来,地震没有把它毁坏那口石棺依然存在。他指挥工人小心翼翼清除灰土,一个完整的墓塘出现在他的面前。墓内有殷代陪葬品,一律为陶器,可惜全被那场大地震毁成了一堆碎片,棺内只剩下一具女性骨架耳朵饰玉坠胸上戴玉串左手握着獐牙。他爬出枯井,白老先生还在等着他。龙冢有线索了吗?老舅眼巴巴地看着他问。他从那双老眼里看到幽幽的贪婪。

地质博士蹲在石棺里,一点一点地整复着骨架。那座墓发掘成功。棺椁上覆盖着积石,石块上和椁周围填有木炭。棺椁为石板棺头有男女交媾的图案刻在石板上。人物欢快雄壮动作跌宕起伏。棺内睡着一男五女男性骨架完整头上佩戴有三串松绿石还有大理石制成的装饰物。男人左边为三个女人右边有两个女人都有玉器饰品佩戴在身。陶器估计有七八十件却一律破碎了。博士一边整理一边惊叹,这肯定是一位大部落首领的墓葬。多么精美的饰品多么高大的身材。母系氏族是多么的脆弱刚刚进入父系氏族社会男人就有三妻四妾。可惜这一堆陶片又是那场大地震说不定这真是神龙的龙冢哩。他忘情地嘟哝着一个幽灵梦游一般的从他的视角中飘走了。

夜半冷月挂在中空。那个墓葬周围聚满了佃农。一口巨大的桐帮柏底的寿材被十八个壮汉用粗绳杠子铁索吊进墓穴中寿材盖敞开着里边放着许多金银财宝唯缺死者。白老先生一身寿衣让芦花扶着走来了。

他说,你……你告诉我有了吗?

肯定有了老爷。

老头儿一把抓住女人的手腕,眼光像磷火在女人的脸上摇曳,女人的身子不停地抖索。你说是我的不是?白老先生紧逼着女人问。

不是你的还能是谁的呀老爷。女人哭叫着。不是他的?说什么呀?老爷。他是你的外甥啊!没有招野汉子?老爷你真没良心!那我死也瞑目了。

老头说地契在第一百八十八块砖下。是哎,老爷!女人压抑着心中的喜悦。老头又说你要给我起誓。芦花说,上有天下有地中间有神农我若改嫁天打五雷轰。老头子似乎放了心豪迈地走向墓地,跪下来给墓穴磕了三个头说,神农皇,臣子随你而去了。说着甩开众人的扶助跳进棺材躺倒在锦被上。

芦花哭叫着老爷我不能让你走哇!

他在棺中大喊:给我生下来,养大取名女儿叫白凤,儿子叫白龙。要是两个呢?那就叫龙子龙凤!芦花哭喊:老爷我孤儿寡母的可咋活呀!

白老先生也不管女人的哭叫了。他在心里说祖宗们几代相传的梦终于圆了,俺终于靠上了龙冢!他闭上了眼睛尖利地大叫埋!

早晨大地一片银霜。地质博士来到那个墓葬现场,他看见墓坑填平了,并且竖起一冢高大的土坟,坟头很大,土很新鲜,有五块黄表纸从坟顶依次排下来,坟前的石碑头冠龙顶周镶凤框,芦花披麻戴孝跪在坟前烧纸。金黄的纸钱一一变成灰蝴蝶翩翩飞舞,阳光照在金土地上显出一片神奇的金黄……白大鹏在梦中大哭,越哭越伤心,季茹萍把他摇醒了。说是怎么啦?如此伤感——他擦擦浑身冒出的虚汗,说我梦见先人了!

季茹萍听他所述梦中之事,像是听了一个天方夜谭。白大鹏说,我死了,你就把我葬在这里,这里就是水葫芦窝——这里就是我安乐死的地方!我要和祖先在一起!

天亮了,芦苇荡里的那块金土地被水淹没了,白大鹏等了一夜也没有等到它裸露出来,这时他看到芦苇花白,白花花一片飘落在水葫芦窝上,湖面上传来野鸭群的呱呱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