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在河之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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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秋水(1)

又是一年的秋天,我为了写《警风》,专门去过一趟汉水湖。夏天的时候大运河来了一场百年未遇的大洪水,只见汪洋,看不见湖田,湖面上飘荡的是空气,水鸟和野鸭群。芦苇水草是我旅行的伙伴,碧波荡漾也就荡涤了湖田纠纷,我理解了历史老人芳林嫂,也从心底贴近了穆天云。金水湾村支书热情地接待了我,这里老百姓至今对穆天云怀有感情,他们了解到我为何而来,都说三道四,努力搜索记忆。村支书和村长还请我在村里酒店吃饭。喝酒用的是海碗。一碗酒下肚你就不是外人,是汉水湖人的兄弟,像湖水一样清澈透底,感情深一口吞,感情浅喝一点。我说,情义我领了,我有特殊情况,就免了。男子汉大丈夫,头掉下来碗大个疤,不喝酒不够哥们儿。喝!我说,我因喝酒出过事,刚从医院出来——噢——众人都说那就算了!

我想到西岸去看看,特别是那个阿晴酒馆。穆天云当年在那里调查,住过一段时间,我想找知情者聊聊。这个好办,村支书说我撑船送你过去,现在的村支书是穆小云的战友,都在山城武警支队当过兵。那太好了,我感觉事情有点顺,就喝了一碗酒。酒桌上的人都说,你不是不能喝,你是不喝,看来感情不过关啊!散酒以后,我就想到对岸去。村支书说,从公路过去还不行,那里的老百姓听说你是这边去的记者,就要逮你。怎么逮?把你扣为人质,向你提出释放条件。我不敢惹事,说,那就不去了吧。村支书说没事,咱不走旱路走水路。于是就找来一只小木船,船行很慢,村支书又不善于划船,就隔四道堤坝,划了两个小时还没到。不过也有收获,村支书边划边说现在两岸关系比过去强多了。去年大洪水未来之前,湖田里的麦子熟了,金黄色一片,甚是喜人。我对那边支书老方说,哦,他是那边芳林嫂的儿子,芳林嫂去世后他接的班。我请老方喝酒,酒桌上我说老方啊,今年咱这样干,君子动口不动手,都是湖中兄弟,咱们同时开镰,咱把过去打得头破血流的事儿办成喜事儿,咱们搭个戏台子,就在湖中央,唱戏演节目,宣传党中央奔小康的富民政策,你看管不管(行的意思)?管!老方说肯定管,我说管就管!那天双方同时举行开镰仪式,天上挂着气球,挂着横标,还有农民自买的小飞机在天上转悠,地下唱梆子戏《龙江颂》选段。就这样5月割麦8月就来了大洪水,我也再没见着老方。我听村支书说的很平淡,想起我在《警风》里写的惊心动魄的“6.5”事件,心里还是有些震颤。

我忽然说,咱去老方那里喝酒吧?村支书有些疑惑,你不是说不能喝吗?我笑着说,咱到人家那边是客人,你不喝人家就认为你不够朋友!穆厅长说过,老方是英雄,他是我省授予的见义勇为的英雄战士,他和穆厅长情义很深。村支书说,这个不错,老方可是个跛子,就是当英雄当的。那是怎么回事?你去问他吧!小船划到湖中央,我想起当年打仗的恩恩怨怨,就问打仗的位置在哪,开枪是在什么地方?村支书不想回答这些问题,说,这么大的湖水看不出来了,他看天已接近傍晚,就说,我给老方打手机,让他来接你吧。不到一会儿,湖那边的芦苇丛中钻出一条船,像游击队似的。是老方来了,一个青年划船,他还拄着拐杖站在船上。伤的这么重?这是我没想到的。两个书记见面寒暄了几句,这边村支书说,这是省里的鲁记者,是穆厅长派来的。他要找你聊聊,我把他交给你就不管了。言下之意出问题就由你负责了。老方说,你在这儿吃吧?他说,不了,我还有点麻缠事,我得赶紧回去,说着也划船钻到芦苇丛里去了。我看他回去的劲儿快多了,一溜烟船儿就不见影儿了。

就这样我感觉是超越了国界。当天晚上,老方请我喝酒,就在湖岸上的阿晴酒馆,也正是我想来的地方。我记得这个酒馆的老板娘是边界战争的产物。她的丈夫是在那次械斗中的受害人之一,那时候的湖里没有水,酒店离出事地点没有多远,村上的人都去了,她的丈夫也去了,一是人多壮胆,二是看热闹。结果一到那里就中了枪弹,他在边界战争中受伤,是阿晴救了他,回来却在这样的战斗中丧命,尸体放在冰库里,阿晴不让火化,阿晴性格很倔强,那时候穆天云向她做了不少工作,穆天云留给她的记忆很深。阿晴是广西姑娘,自古以来广西人就和湖山人通婚,因为南方到北方经商,从水路湖山是必经之地,所以乾隆三下江南都路过湖山。阿晴的酒馆依然存在,紧靠湖边,但是客人不多了,因为刘邦沟也新开辟了一块开发区,旅游的人来看看那棵老榆树就走了。她现在是寡妇还是另嫁人了?我不好多问,芳林嫂是去世了,老人在当地威信很高,她去世时省地县都来人了,老方接她的班,是上面定的,这个村支书不好当,老百姓大都姓刘,仰仗祖先荣耀,就不在乎什么了像个刁民样。这话还是阿晴悄悄对我说的。这个村外人进不来,别说你是记者,你就是省长也不理你,所以你别想从这里得到情况。我说,我就了解穆天云在这里做的几件事,这是大家公认的,实践证明他也得到了刘邦沟老百姓的信任,这个也不能说吗?阿晴说,穆厅长开始进来的时候也是住在我这里,你算找对了人。他是单枪匹马来的,只带一支小手枪,跟他的司机有时还不在这里,开始住酒馆,后来他到村里叫三间棚的老屋去住了。他还在湖上人家蹲守过,打掉湖霸大狗鼻以后,他就走了。这时候本省的高厅长又回来了。他们两个换防了。

我想了解一些细节,阿晴不知道,我想老方一定知道,那时候老方是线人,这里发生的事都是他给通风报信的。但是老方到村里开会去了。这个旅馆很少有人住。阿晴就让她的儿子陪,她儿子从西藏当兵回来,在家没事,帮妈妈开饭店。我在吃饭时好像还看到一个姑娘,她长得有点像阿晴,就像女歌星韦唯的样子。那个女孩好像厨师服务员都干,忙里忙外的,这个店实际上是一户人家。夜晚的时候,我只睡了一会儿,就睡不着,我爬起来,正好有个阳台,月光也很亮,我就坐在那里看湖面,听到蛤蟆咕咕地叫,就想起蛤蟆不叫的传说,时过境迁,世界上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我想也许走这一趟没有什么意义。

刘邦沟在月夜的朦胧中。看不清它的轮廓。女老板和女儿住在楼下,她们的呼吸伴随着蟋蟀的叽叽歌唱,给这个夜晚增添了美感。我就想起也是这个夜晚,穆天云就坐在这个阁楼上,阿晴诉说了她的不为人知的经历。

那是在边界战争中,她的第二个男人一次在给前沿阵地送食品时误入敌人的炮阵地,他看到了几个女兵黎明前在河里洗澡,他知道这是敌人的女炮班,就顺着原路往回走,这时天已大亮,他走不出双方的炮火机枪射程之内,就慢慢往一个小河边爬,他看见河边是一个树林,从早上一直爬到傍晚,他终于爬到了河边,他急于过河钻进那个树林,但就在这时他被敌人发现了。哒哒哒一排机枪子弹向他射来,他被阻隔在河床上,他必须一动不动,才能被敌人误认为他死了。受过专业训练的他心里明白,如果一直这样躺着敌人还会再朝他射击,他发现自己躺在河床的沙土上,他开始用手慢慢地挖沙,终于一个大掩体挖成了,就这样他待到天黑,才钻进树林里。

他也许是太累了。这一天他刚跑出小树林就被人绊倒在地,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觉着被人反剪了双手。他觉着被人架着飞跑上山,天渐渐亮了,他才看清了昨晚俘虏他的是两个女人,虽然她们穿的是迷彩服,他从两个人的眼睛眉毛和胸脯上可以看出来。他以为这是异国的女人,他想女人的心是软的,她们不会伤害他的。阿晴在月光里对穆天云说,这两个女人一个是我,另一个叫阿贞,我们两个的家就在边界的村庄,我们都是中国人,过去两边还没打仗,互相通婚是经常的事情,我们被嫁过去给那边的男人当老婆,正好碰上了打仗,老公出国了,五年都没有回来,我们商量着跑回来,又碰上边界打仗,家里人都躲避战火迁走了。我们无路可走,又跑回去就被抓去当劳工,趁夜幕当兵的到河边洗澡就偷跑了。正好躲在树林里,白天不敢出来,没有吃的晚上出来找吃的,就抓到了一个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