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在河之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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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雪芦(1)

天又下雪了。大海的冬天飞雪不断。浪涌像雪堆一样翻滚着,涨潮了,渔船都躲进了港湾,小舢板是划不过去了。海妈妈说,孩子们啊,今晚就住这儿吧!

我说是可以不走的。我问妈妈有睡觉的地方吗?海妈妈说,那还用愁啊!海妈妈住的是二层小楼,孤立在海边,远看像个城堡,其实就是一栋别墅。唯一的缺陷是还没有通电,海妈妈是用蜡烛照明的,当然再亮的灯盏她也看不见。这是一套复式结构的楼房,海妈妈在楼下住,楼上还有两间卧室,海妈妈让海鸥到东屋去睡觉。我想进去看看,没有灯光,被海妈妈拦住了。说那是姑娘家住的,你就住这间吧。海妈妈让我住进西边保姆那一间,保姆这两天请假回家了。我虽然上次来过,但对这幢楼房不熟,我也没有上过二楼的房间。我想这里面有甚秘密吗,但我不好直问,我又不想睡觉,我有失眠症。我说妈妈,我现在还不困,我想和你聊聊。海妈妈说,那敢情。人老了都害孤独,喜欢拉呱儿。儿子来了,我陪你聊一宿也不打紧。

堂屋中间燃起一盆炭火。我和老人坐在火盆边,雪哨在窗外发出呜呜的响声。只有在这个北风呼啸的夜晚,我才知道一些海妈妈的身世。她有三个女儿,一个是白莲,一个叫春兰,都是她的亲生闺女;还有一个是她养育过的韩雪。海妈妈说,那是个大雪纷飞的夜晚,韩雪的爸爸在海上出事了,她的妈妈雪梅也没有了。韩雪成为可怜的孤儿。因为我听过一些传说,问了一句她妈妈的死因。据海妈妈说,是死于难产,而不是跳海。她是受到丈夫遇难的刺激,可能是动了胎气。后来人们传说她跳海身亡,那是有人故意捏造。那时候小韩雪抱在穆天云的怀里,他在焦急地敲门,说姐啊,我是穆天云,我有急事求你。我那时不是住在这儿,在乳峰湾,是个小平屋,木头门,也没有院子。他浑身落满了雪花,棉大衣里抱着包裹着的孩子。他进了屋,连坐都没坐下,就说现在外面出现了,他要出现场。这是韩林的孩子,他没有时间送回家了,因为那时他家还在湖城,他把孩子放在我这儿,说是天明了来接,还给了奶瓶和奶嘴儿。我抱着韩雪也像这样在炭火旁等待,一等就是四年……

海妈妈说到这儿,我忽然想起有个发现。我看见海妈妈的墙上挂着一幅油画,几株在风雪中摇曳的芦苇,花丛里站着两个扎小辫子的小姑娘,长的脸形儿一样,属于长方形瓜子脸,眼睛眉毛都很好看,两人穿的花格子短袖褂儿,裤腿儿卷到膝盖上,打着赤脚。芦苇丛中还有一个隐藏的署名雪儿1990字样,那画的名字叫《雪芦》。

这幅画使我想起另一幅画,是在穆天云的书房里。不过那画有芦苇和湖水,但没有这两个小姑娘,那画的名字也叫《雪芦》。这是一段长长的插曲。故事说到这儿,需要转折了,我从海上跳到湖边,因为这个故事与穆天云有关。我对芳菲说,这是一个转折,别着急,等于是我们遛一个弯儿。

有一次我和穆天云谈诗的时候,我说这幅画寓意很深,可以配一首诗,但不知它的出处。穆天云说,雪芦生长在汉水湖,一到冬天湖水干了,大片大片的芦花飘起来好像雪片一样。从西伯利亚飞来的栖鸟和成群的白天鹅都在里面做窝。如果一年水淹过后,第二年干旱,湖田裸露出来,是一片肥沃的土地,撒什么种子都会结出丰硕的果实。就为这两岸农民争种湖田常常械斗流血,政府很难处理这种民众纠纷,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在那里工作多年,想起来我仍然心有余悸。我理解他对那片湖的感情,记得我刚到公安厅的时候,跟穆天云当秘书,他带着我也是我第一次接触案件。在当时来说那是一个惊天大案。汉水湖西岸四百余名群众,到湖田里抢割小麦,东岸两百多名村民在割油菜子,这是一片插花湖田。听后来的案情介绍说,反正是同饮一湖水,同在湖两边,东边打了一个雷西边打了一个闪,两边的人马裹挟在一起,开始是镰刀加扁担,随后就听到一声清脆的枪响,谁也不知道子弹来自何方,眼看着西岸的村民在枪声中倒下。不一会儿,西岸就死了一人,伤了八人。这一死八伤使两岸关系处于战争状态。

面对汉水湖事件上级政府非常重视。因为头一年春夏之交的“政治风波”刚刚平息,社会需要安全稳定,这比什么都重要。就在这时汉水湖的老百姓进京上访,在天安门广场喊冤!虽然人被带了回来,党中央国务院作出重要批示,要求有关部门尽快处理此案,捉拿杀人凶手,在这样的背景下,穆天云带人从省城连夜赶往出事地点。

穆天云走进汉水湖时,我也是跟着去的。我对那里的地理环境十分敏感。那是一片干枯的湖床,正如他说的那样也是肥沃的土地。我看到一辆辆警车停在汉水湖的一道堤上。天苍苍,雾茫茫,几十名干警组成的队伍,一字拉开向湖田中央查看现场。

烈日灼身,汗流浃背,我的头脑里还在萦绕着刚进湖山的那一幕。湖山宾馆虽然不大,宴会厅里却是宾朋满座。中央悬挂“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字样,这里是殷臣子微子故里,名曰湖山,湖光山色,孔夫子在世也常来光顾。今天县委常委四大班子领导都来作陪,县委书记吴亮笑容可掬,迎接老领导穆厅长,为客者还有省厅刑侦处长鲁向东,市局副局长陈廉清。

怎么吃饭?客人来了有好酒,这是湖山人的规矩。

穆天云说,不喝酒!不喝酒!我是死活都不喝酒了!

不喝酒行吗?厅长来了不喝酒,那叫什么!

公安厅的禁酒令是我定的,我还能带头破吗,哈哈!那又叫什么?

你就喝一点,吴亮谦恭地说,带色的也管(行)啊?

啥色也不管(行),不喝就是不喝,穆天云不发通行证,大家都不做声。

穆小云这时敲边鼓,说,这不是回老家来了嘛,入乡随俗嘛!

众人听了打圆场。大公子的面子也不给啊!

穆小云是市公安分局副局长,他看人们把他们父子关系的窗户纸捅破了,他的脸也红了起来。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咱定下的规矩不执行,那让老百姓怎么看咱啊?

人们看到老头子的脾气很倔强!

其实对这个禁酒令,大家都心知肚明。当时警察喝酒,有枪走火的,开枪打人的,还有以酒壮胆强奸女人的,在群众中产生了恶劣影响。后来厅长带头不喝酒,下了一道禁酒令,谁还敢不执行?

吴亮端起水杯站起来说,不喝就不喝吧。穆厅长,鲁处长,陈局长,我们今天就以水代酒招待上级来的各位领导和客人了,不成敬意但心意有了!俗话说恭敬不如从命,穆厅长是咱湖城的老领导,对这里的历史和现状早已了如指掌。湖山穷,百姓苦,没有什么好东西招待,但湖山有三宝:松花、鲤鱼、苦江草……乾隆皇帝六下江南三过湖山,就连皇帝陛下也留下金口玉言,苦江草好吃,湖山百姓苦啊!

以水代酒,程序没变,大家还是频频举杯,敲桌子过电三巡,遂上主食,众人正要用餐,吴亮又说,请各位领导稍等一等,还有一道忆苦思甜的菜,不得不上咯。有人说,吴书记搞啥名堂啊?又不搞“文化大革命”,怎么还忆苦思甜啊?这时服务员端上来一盘红辣椒拌的菜,很像是韶山饭店毛主席爱吃的菜。众人都不知吴亮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说讲一个段子吧,厅长不烦吧!还是老段子,话说乾隆下江南,一过湖山。他划着小船来到湖中,看到一个小岛,当地人讲那是湖山岛啊。遥望湖山岛凤凰台上的微子墓,连声赞叹,朕非常仰慕仁人殷微子啊!游览了汉水湖之后,上岸又到南城逛了半天,回来路过源泉庵。这时天色已晚,觉得又累又饿,尼姑把他让进僧房,落座休息。见尼姑饭已做好,是三红七白的饼子,还调来一盘红辣椒拌苦江草。乾隆正感肚饥,便向尼姑道:能不能把这斋饭拿来俺用,我给你多赠香资就是。尼姑闻听一笑道:施主吃顿斋饭,何需香资?只要不嫌弃,请享用就是。乾隆非常高兴,伸手拿过饼子,把那红辣椒拌苦江草就饭。只觉得是香甜无比,饭罢喝着馏汤水,问尼姑刚才吃的菜叫什么名字?尼姑抿嘴一乐道:叫红嘴绿鹦哥。乾隆爱听,说朕吃了红嘴绿鹦哥了,好菜名。其实换个名字它还是苦江草啊!乾隆又说,我看你出家人非常清苦,我多给你些银两,也让你享些清福吧。不料,尼姑婉言谢绝道:多承美意,只是出家人自愿清苦,不敢享人间洪福。乾隆听了甚感佩服。叫尼姑取来文房四宝,要为源泉庵写副对联。见门前有一清池,庵后是一片竹林,挥笔写道:家后峻岭藏虎地,门前清风卧龙潭。横批是:名苑清苦!

乾隆写罢对联辞别尼姑便沿湖边的运河上走。此时周围是蛙声一片,咕呱之声盈耳。乾隆心中不悦,脱口道:自古帝王称道寡,运河的蛤蟆竟也如此狂妄!谁知话一出口,满河再也不见蛙鸣。从此那运河的蛤蟆叫不出声来。久而久之,当地出现了一句俗语,运河的蛤蟆干鼓肚。

为什么干鼓肚?皇上哪知百姓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