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年伊始,我有幸读作家出版社新近推出的长篇小说《钥匙》。这使我在阴雨连绵的异乡年节里,有了闭门卧游的安慰。写这本厚书的人,读者并不熟识,王庆辉,何许人也?在作家多如牛毛、印刷纸品满天飞的当令社会,谁会是走红的幸运儿,又有谁会真切而会心地对一本书或一篇文章认同或称道?有多少类型的作家,就有多少类型的读者,有卖什么的就有买什么的,物质和精神的品位不同,所心悦诚服的文化消费对象则各异。王庆辉的这一把《钥匙》,新的,亮锃锃的,沉甸甸的,开启的将是怎样一扇门扉?
我感觉亲近的是,这本书主要叙写的是海南岛近几年的事情,作为共同经历过这一地域生活嬗变和纷纭事象的新移民中的一分子,当然颇有兴趣倾听这种文字的诉说。与其说是关注所熟悉的文学题材和内容,不如说看看同道者不同的生活见解和生存方式以及生命体验更恰当。不满三十岁的黑龙江人王庆辉,大学毕业于九十年代初,即投身股份公司,当过财务监事、董事、总经理,居然用左手写出了一部45万字的小说,实在是难能可贵。况且在小说的本质上经得住敲打,无论是社会生活的概括力,人物的塑造力和文字表达的功力,都似乎不逊色于当今小说所达到的某种整体性的艺术水准,或者说是相差无几。恕我孤陋寡闻,我所读到的写海南现实生活的大部头的书写得如此酣畅淋漓、朴实而优美、引人入胜入神的还不多见。钥匙,司空见惯,再也平常不过的小东西。拥有它,就拥有自由、权力以及尊严、道德、价值甚至归宿。不同的钥匙的更替及归属,从某种意义上讲便构成了这个纷纭复杂的大千世界。主人公奥伦的钥匙链,丢失或抛弃,拥有和猎取,可以串起他的生活经历和精神过程。门锁上了,钥匙却在里面的尴尬境地,其实是人性的迷惑,是失却精神归宿的怅惘。而生活不完全是一把钥匙开一把锁,这便是奥妙。那把光荣的钥匙只是一个梦想。
这是一个寻找钥匙的漫长的过程。奥伦出生后在箩筐里与小狗一起长大,是小狗舔开了他的眼睛。奥伦经历了鄂伦舂老家幸福而苦难的少年时代,而后进京上大学,毕业后舍弃初恋情人,到海南投身金融证券领域。奥伦有了钱和房子,精神苦难却一直伴随着他。哥哥奥德是一个憨厚而无知的农民,来到海南后一夜暴富,甚至夺走了他心爱的女人,后因豪赌滥嫖,而死于非命。父亲陈耀庭专横而懒惰,在海南不安于晚年,迫使奥伦不得不回乡为父娶亲,末了,父亲毁灭一切,竟在奥伦的婚礼上把枪口对准了他。奥伦辅助他的老板成了权威偶像,几大金刚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导致公司岌岌可危。奥伦的初恋情人做了交际花,他在用诗替老板诱惑一个叫宋瓷的美人上岛,最终放弃一切,奥伦娶这个美人为妻,终究却惨遭不幸。地震,台风,萧瑟,又是一一个故事的轮回。若干年后,未来时的故事里,奥伦成就大业,为当年老板的毒瘤开处方:偶像的痉挛,服用咀嚼尼采、歌德的人生警句。王庆辉在未来时的视点上穿插过去时和现在时,叙述奥伦寻找理想钥匙的百年人生,现实,再加上幻想,试图探求现代人的特立独行与心灵自由的存在价值,而不仅是一个钥匙的平庸而热闹的传奇故事。
是的,《钥匙》不是回忆录或自传体小说,更不是纪实文学,它的故事很传奇,或者说很富于戏剧性。在城市化诸多因素构成的失衡中,故事便离奇古怪,什么事儿都会有。王庆辉即便艺术地夸张了这些故事的偶然性巧合,无巧不成书,运用戏剧性的编织和勾连,凸显了作品的艺术张力。让奥伦的父母兄妹及乡亲,从过去时的田园乡野直抵变革热土的海南,纠葛,碰撞,冲突,融合,使乡村与都市的人情亲缘在穿插中裂变分化。奥伦的初恋情人与他时常不期而遇,搅和在周围的人事社交圈子,男女之事,儿女之情,又如同野火烈焰般焚烧着各色人等的爱欲情欲甚至肉欲。变脸,变戏法,造成人物关系的演化,从而概括抽象升华了现实社会状态和人的精神限度。
书中有名有姓的人物不少,写得有血有肉的也有十数个。陈氏三代人从爬犁逃难、狩猎耕田到文革遭遇、股票证券,其间生存形式与精神处境,简直是一次蜕变再生,或者说是涅檗。奥伦在否定父兄的劣根上艰难地长出新芽,知识的力量,敏锐的洞察力,使他出脱成一代新型企业管理精英,在饱尝精神磨难中拥有了现代人的良好品格。奥伦在摆脱市场化过程中知识人的沦落和怨天尤人,积极进取,在市场与道德的较量中,探索物质与精神的最好状态。蓝真吾的才能是突出的,却失之于权威偶像欲和贪噬,啜饮自欺欺人的不知疲倦的谄媚。他的物质欲望满足之后,精神还不知欲望什么。高世雄的钱是赚钱的途径,与蓝真吾的人一旦富有,不堕落是件很困难的事不差上下。奥德的钱是家雀儿,飞来飞去与陈耀庭的赶上谁是谁呗,以及张建中的赌徒恶行,诸多人物身上所散发的奢侈气味,反映出原始积累期人性的弱点和盲点。作者所呼唤的,正是社会的良心,做人的良知,或者是做人的智能。童谣尽管在寻找女人位置的经历中失落,而奥伦最终在萦绕全书的吉他乐声中一起回家。这是理想的抚慰,也是精神之幸福家园的归位。
但造成童谣失落的正是奥伦本人,她对他的命运进行过诅咒般的预言,让他一百年备受磨难,不幸而言中。她变着法子折磨他,最终他依然爱她,那是童真的歌谣,美的化身,爱的偶像。纯情动人的隽秀,委身暴发户粗汉。宋瓷在一场游戏之中,诗意地成为奥伦的爱妻。而田悟竹缺少的是除漂亮之外的气质,浅薄,矫情,没修养,最后只能落入风尘。她们的奋争和委屈,在书中构成了一道优美而凄婉的风景。而主人公奥伦的孑然正气,众人皆醉我独醒,多少有点孤傲清高的理想色彩。这抑或是一种偏颇,抑或是艺术个性的追求。这一群人物,也许就是幻想中的椰脑人,脑子是椰脑,呈现出椰汁一样混沌而透明、清新而黏稠的状态。
海南题材的文学作品,以椰脑人的概念去吸吮生活中的艺术矿藏,应该说是一个新的寓意的发现。海南的物质建设和精神风貌,所发生的可喜变迁是有目共睹的。混沌中见透明,黏稠中见清新,这是一枚走向成熟的椰子。王庆辉是以故乡三猎村为背景,以琼州信托、钰海集团公司的兴衰为近景,以七十年后的乐石岛为前景,叙写了本世纪末城市化进程的新的社会关系中生长的一群人物,以及在观念、心理和实践中产生的强大辐射力。它的文化视野,显然是宏大的。对于这一时期的社会精神形态的把握,无疑增添了作品的现实激情和内在魅力。王庆辉不是在书斋里,而是在切实的生活里,少有对社会的纯粹性的苛求,理解现实的客观性,一旦著书立说,将熟悉的人事加以艺术虚构,便出手不凡。送你一把《钥匙》,开启的将是不同的门,不同的锁,不同精神处境的心扉。
《海口晚报》1997年3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