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秦岭论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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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小学堂(1)

我要上学了,母亲给我纳了一身新衣裳,用的是她新织的花格土布。母亲的织布手艺是从娘家带来的,白蓝红黑在经纬中变化着,形成一定的规律,颜色搭配的不同便有了新的图案。从这时起,我听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家人时常吊在嘴上的叮咛,娃,好好念书。

公办小学堂以前只有镇上的一所,三几十里路远,后来塬上设了一所,离村上也有五里路。长辈们所识不多的字,是在那里获得的。族人开的私塾,最早在北塬上的祠堂里,随着迁散和多年的乱世,祠堂也坍塌了,没能再修复起来,空留着老宅村道上那些锈迹斑斑的石牌坊和铁旗杆。迁居凹里后,私塾设在村边的小窑里,请了一位先生教书,有三几个学生。念的书无非是《三字经》,还有那本《百家姓》,能背到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诸魏蒋沈韩杨,后边是什么,大都记不住了。

村上的小学堂是入社后新办的,在几个自然村居中的梁峁上打了一大一小两孔窑。小的盘了炕,是教师的住处;大的垒了泥垛子,架上木板,置了黑板,便是教室了。我离开家,爬上有几十个拐弯的坡路,就到梁峁上的小学堂了。站在梁峁上,凹里的整个老槐树变得很小,平常只看到头顶上的一部分,是那么遮天蔽日。在高处,也能看见对岸的土塬和沟壑,远处是雾蒙蒙的山川。

我走进教室,座位在靠里边的一排,和我一起上一年级的有五六个学生。挨着的依次是二三四年级。老师是后村人,三十来岁,黑麻麻的,目光很严厉。他的胳肘窝里夹着课本,手拿一根细细的树枝做成的教鞭,一旦步入教室,刚才的喧哗顿时消失了。老师徘徊在狭长的课堂上,在四个不同大小的黑板上出完各年级的题,又分头讲解,单个教练,摆布得井然有序。谁调皮捣蛋,老师的教鞭便准确地落在谁的头上,有轻有重,多是吓唬吓唬。老师厉声点谁的名,谁便下意识地抱住头,接受惩罚。在长辈们看来,严厉的老师是好老师,如果说连娃们都管不住肯定不怎么样。我是没挨过老师的教鞭,不知老师是真打还是做做样子。最调皮捣蛋的是小叔,人都叫他刀客,对念书没一点兴趣,天生是好武的命。老师举着教鞭打他,他找来一根早就备好的酸枣刺和老师对阵,直逼得老师哭笑不得。周围的娃们没有不怕小叔的,谁要敢叫一声刀客,他就让谁鼻子口里见血。他的身上也从未断过伤疤,这儿好了,那儿又有了。对同岁的侄儿我,小叔从来是个保镖,没有谁敢欺负我。祖父见小叔不是念书的料,就让他休了学,早早地跟大人上山放羊去了。上学的路,一遇上雨天雪天,这坡路便让娃们连滚带爬,有时跌得泥人一样。教室里开始没生火,冬天的日子不好过,经常被冻得跺脚,手上也生了冻疮。小学堂里没有敲的钟,老师也没有手表,只有一个小闹钟,上下课或放学是老师定了闹钟的。记得有一次,老师教同学们认时间,提问到我时,见我答得很准确,就让我到老师窑里看钟表。让我心跳的不是怕认错了表,而是那种神圣的环境气氛。平时站在白门帘飘荡的老师门前,喊一声报告,听到进来的回应,才蹑手蹑脚地走进去,放下作业扭头就走。他教同学们玩游戏,让大家团团坐好,闭上眼睛,由一个小同学把小手绢丢在谁的背后,然后揭开谜底。跳的舞是找朋友,找呀找呀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敬个礼来握个手,你是我的好朋友。只有在唱歌跳舞时,才能从老师严肃的脸上看到笑容。

老师家在后村,三五里地,隔三差五得回家料理庄稼和家务,平时是在学生家轮流吃派饭的。到了三年级,老师因家境困难,凭工资养活不了一家人,辞职回家种地了。在我家里吃最后一顿派饭时,母亲特意给老师蒸了几个白面馍,炒了一盘鸡蛋。父亲说,娃们都服你,说你书教得好,识了不少字,大人也都舍不得你走。老师说,穷教书匠,连个家都养不了,还不如种地的好。你这娃是个好苗子,好好供。事隔三十年后,我写村小老师的一篇文章被他看到了,问寻到我回家探望,白发苍苍的老师赶到家里,对我说,你有出息了,不过你文章有一点说得不对,我是家境困难辞职的,不是什么国民党三青团员,又当了什么右派被遣送回家的。我说,那时候我小,不懂事,是我记错了,老师说得对。我送老师走过梁峁上,小学堂早已废弃多年,三十年漫长的光阴都到哪儿去了呢?

接替老师的是他的本家子,一个刚走出学校门一两年的师范生。新老师是个文雅人,但对不服管教的孩子,也少不了体罚,让你站在那里一堂课或大半晌,直到认错为止。原先老师沉稳忧郁,人到中年的日子让他浪漫不起来了,除了一顶蓝色檐檐帽,与庄稼人的区分是不大的。而新老师二十出头,充满理想的活力,衣着穿戴保持着学生装,明显区别于庄稼人肥大的棉袄和在腰里打折的长裤。高高的个子,白白的长脸,甩动偏分头,加上一条飘飘的长围巾,让新老师成了孩子们的榜样。他给我们戴上红领巾,那是一角比老土布光鲜的红洋布,摸起来像母亲柜子里藏的绸缎被面子。新老师说,那是红旗的一角,是用烈士的鲜血染成的。他教我们唱歌,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接过先辈的革命传统,爱祖国,爱人民,鲜艳的红领巾,飘扬在前胸,不怕困难,不怕牺牲,顽强学习,坚决斗争,向着胜利勇敢前进。在这优美的进行曲中,乡村少年的心里有一道雨后彩虹,想着长大后就是课堂上老师讲的那些英雄了。

我喜欢的一篇课文是秋天来了,一群大雁向南飞去,一会儿变成人字,一会儿变成一字。谁也没有见过大雁是什么样子,只是在秋收的原野上,仰头看见了高高天空上移动的人字和一字。人为什么不会飞呢?人没有长翅膀,人为什么不长翅膀?造物主没有给人造翅膀,那么,造物主是谁呢?天生烂漫的孩子们便从地畔上,从树上,从陡坡向下跳跃,把手臂当成了翅膀,体会飞翔的滋味。听说一个本家小叔叔要考飞行员,因为他眼睛好,长得精干,好久看不见他了,以为他已经当上了飞行员。放学路上,每当听见隐隐的轰鸣声,孩子们就停下脚步,仰头望着飞机穿过碧远的天空,以为这架飞机就是小叔叔开的,他也一定看见了家乡和向他招手的我们。事实上,这位小叔叔后来没有考上飞行员,当了一名教师。从此,我没有少做过飞翔于空中的梦,有时候是因距离障碍着一种向往,有时候是逃避灾难,飞过原野山川,飞得越远越好。甚至于幻想在什么时候驾着微型飞机,从远方飞回老家,晒场就是停机坪。以后有许多次机会乘飞机从家乡方向的上空飞过,却从来没有一次在舷窗外看清过家乡的模样,丢失了自己在去小学堂路上仰望天空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