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下一步?”他故意装着没听懂。
“国民革命军下一步会向哪里进攻呢?”。她显得很认真。
“你说呢?”他反问道。
“肯定就是武汉了。”她的口气不容置疑。
“你怎么知道的?”
“大哥,你没看到那些标语和传单吗?”
“唔,你说的是……”
“就是那些宣传北伐军胜利的消息,和唤起民众做好准备迎接北伐军进军武汉的标语和传单呀。”她的眼睛闪着亮光。
“哦,见到了,车站、码头、大街小巷不都张贴着嘛,这些传单不知是些什么人秘密张贴的。”
这时候,他看到她的脸上闪过一丝别样的神色,但很快又消隐下去,似乎在掩饰什么。
但她却抑制不住那一份激动和兴奋。她与大哥讨论的话题依然集中在北伐的进程和对形势的预测等当时人们最关注的热点上。她在这方面的热忱似乎使她淡化了自己面临毕业时通常所应有的喜欢心。经大哥提起她才告诉说毕业典礼过两天就要举行了。
大哥又问她毕业后的打算,她的脸上才泛出青年人在面临新的生活时所具有的喜悦和向往。
“我想当教师,去教书。象董老师那样,做一位新文化、新思想的传播者。”
唐义精明白,她所说的“董老师”就是董必武。自从董必武担任她们的国文教师以来,她就常常回家谈起他,成为她心目中的“崇拜者”。
现在我们知道:董必武是中国共产党的元老,中共一大的代表。当时,国共合作,他较为公开的身份是国民党候补中央执行委员,派驻湖北省指导党务。1926年七八月间,中共湖北区执行委员会成立,董必武任区委委员。除进行一系列重大革命活动外,他还利用兼任学校的教学工作的机会,在学生中宣传革命思想,培植革命力量,发展党和团的组织。
唐义精对于妹妹的选择很是赞赏,因为这也正合于他教育救国的主张。
入夜,王桂芳等几位同学来到了家里。她们在唐义贞的屋子里嘀咕了一阵后,唐义贞就要与她们一起出门去。母亲赵喜龄一听急了,说天都黑了,几个姑娘家出门有啥子急事哟,要是碰上歹人如何是好。但唐义贞决意要走,见母亲担忧,便求助似地面向大哥。唐义精安慰住母亲,送她们出了门。望着在她们夜幕中消失的背影,他若有所思,在门口站了很久。
他踅回屋里,坐在书桌前,下意识地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沓信,一封封地打开看。这些都是五弟唐一禾寄来的信,他已经看过多遍了。五弟远在千里之外,他只能通过读信和写信来关注他的情况了。
五弟最初的信,除介绍进入北京艺术专科学校就读的一些基本情况外,还常常吐露一种压抑的心绪。因为在中国这块土地上,到处是天灾人祸。“凶年兵燹,频年荐臻,”民不聊生。在华北,直奉两系军阀正进行着混战。生灵涂炭,田园荒芜,饿殍遍野。虽然说身处相对宁静的校园,但脑海怎能不浮现那连天的烽火、眼睛怎能无视那遍地的哀鸿,耳际怎能不聆听那苦难的呻吟?
唐义精读着这样的信,也是内心焦躁,常常昂首长叹。同时也觉着五弟逐渐明了世事,懂得“哀民生之多艰”了。
在去年下半年的信里,开始出现了一个人的名字——闻一多。唐义精当时读来眼睛一亮,情不自禁地叫起来:“一多兄!”
五弟在信中说,暑假后学校新来了个教务长,是留美回来的闻一多,亦是湖北人。
唐义精怎会不知道闻一多呢——他是湖北浠水县人。在武昌读的学堂,后就读于清华学校。他自幼爱好绘画和诗,在清华学校曾“以图画冠全级”。“五四”时期,清华也成立了“美术社”,他们的活动是“一方面读中外美术的书,一方面练习各种画”。闻一多作为“美术社”的重要成员之一,在这些活动中进一步打下了绘画的基础。因为有这种共同的爱好,唐义精与他常有联系和交往。在唐义精他们创办武昌艺专初期,假期回家探亲的闻一多还参与了他们办校的一些活动呢。读完清华学校后闻一多去了美国留学,他们也就没了联系。听说他从美国回来时先回了家乡成婚,可惜未能一会。不想就北上去了北京艺专任教务长。
唐义精读信后感到欣喜,连忙去信五弟,要他代问候闻一多,并要五弟多多取得他的教诲。
果然在五弟后来信中,经常提及闻一多的情况,言闻一多无论是在绘画,还是在文学,都造诣颇深。闻一多在美国留学时专攻油画,五弟自然就在油画学习上,得到了闻一多许多具体的指导。并且,五弟的信中,谈的更多的是在艺术思想上所得的体会。闻一多也是主张“美育”救国,其学习绘画的宗旨是要做一个“美术批评家”。他说:创作,决不是为了做一个纯粹的“艺术创作家”,而是要做一个“艺术的宣道者”。五弟无疑深受其影响,在信中说,他也决心要做一个“艺术的宣道者”。
从以后发生的事情来看,五弟的这种决心很快变成了行动。在他的信中愤怒地谈到了北京发生的惨案:1926年3月12日,日本军舰开进了大沽口,向驻在那里的冯玉祥率领的国民军开炮,当即受到还击。日本帝国主义竟然向北洋政府提出“抗议”。16日,日、英、美、法、意、荷兰、西班牙、比利时的八国公使,向北洋政府提出“最后通牒”,不准中国军队封锁大沽口。3月17日,北京的群众团体要求政府拒绝帝国主义的无理要求。段祺瑞公然命令卫队殴打请愿团体的代表。3月18日,愤怒的北京学生、工人、市民在天安门召开抗议大会,然后又有几千人举行示威游行。队伍刚到铁狮子胡同段祺瑞政府门前,就遭到大屠杀。当场死去40多人,伤200多人。唐一禾就在游行队伍里,目睹了这一血腥的暴行。
惨案之后,五弟悲愤地画下一幅画——《铁狮子胡同惨案》。
在后来许多人的回忆文章里,都提到五舅爷唐一禾的这幅题为《铁狮子胡同惨案》的画,这必定是一幅很有影响的画。但我翻看他的画册,没有看到这幅画。这幅画看来没有被保留下来。但我依然可以想象他当时做画时的悲愤心情。
那一定是一些愤怒的日夜,愤怒在胸中鼓涨着,似乎要把胸腔炸开。愤怒出诗文愤怒也出画。我想象那幅《铁狮子胡同惨案》用的一定是写实的笔法,画中有呐喊的人群、罪恶的枪管、倒下的躯体,用得最多也是最醒目的色彩便是血的颜色,血的红色涂抹了大半画面……
在那个七月炎热的夜晚,唐义精读着五弟的一封封信,为北方发生的那些事感动着,也为闻一多和五弟他们感动着。他浮想联翩,由五弟们的沸腾的热血,回想起“五四”时期的自己——那时候,不也是要把激情直抒出来才觉得痛快淋漓么?他理解五弟,也为五弟那一份正义的激情感到欣慰。
从远处传来几声闷雷的声音,把他的思绪唤了回来。他抬头望望窗外,发现这是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天幕黑沉,空气闷热——莫非要下雨?
他又想起离开家的妹妹和她的同学。她们是回学校去吗,为什么要在夜里回去?莫非……他的心头又浮起一番猜测,还有隐约的不安……
第二天,市民们起来发现,城市的四处,又贴满了新的标语和传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