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过去,往标着教室的两间房门里瞅了几眼,果然是在上课呢,只是每个教室内只有那么七八个人,合起来才十几个学生。
他又往标着“办公室”的房间走去,在门边差点与一个出来的人碰个满怀。不想定神一看,双方都叫了起来:
“粹庵君!”
“睡民君!”
“哎呀,老同学!”
“老同学,哎呀!”
一个举起拳头捶对方的胸脯,一个用巴掌拍对方的肩膀。
两个人正激动着,唐义精忽然想到什么,连忙伸出一个手指头在嘴唇边,并“嘘”了一声,朝教室那边努努嘴。睡民这才想起那边正上课呢。
唐义精拉睡民进了办公室。
很小的一间办公室,却摆了好几张桌子。显得很是拥挤。坐下了,唐义精兴奋地说:“今天起什么风,把你吹到这里来了。”
睡民说:“听说老同学办了个美术学校,早就想来瞅瞅,一直没得空闲。今天偷了个空,就寻过来了。好呀,真有你的,不声不响竟办起学来了。快说说,你这办学的动机几时有的。”
唐义精衿持地一笑,说:“说起来嘛,早在师校里就有这个志愿,不过我不愿把未做的事说在前面。”
睡民说:“难怪,在师校时就见你整天都在读艺术类的书,原来就是有这样的打算。看不出,看不出呀!老同学,那时候,经常听你谈那知与行的理论,还以为那是书生意气,没料到,你做起事来,既有知的准备,又有行的步骤,脚踏实地,不尚空谈,一步一个脚印,真让人佩服、佩服呀!”
“老同学莫要见笑。你也看到了,这么个学校,还很不像样的、不像样的。就是这个样子,还多亏了蒋兰圃、徐子衍、张梦生等先生的努力。特别是蒋兰圃先生,那可是毁家办学呀,我只不过是出分力,做些事务罢了。所以,所以,还请老同学多多指教、多多指教!”
唐义精说着,还真从几张办公桌上搬来几本讲义和绘画范本,放在睡民面前。睡民也就顺手翻看起来。他所看到的,是有模有样、一丝不苟、十分规范的教学大纲、教学计划、教程和范本。睡民还看见办公室的墙上,贴着课表、教师教研活动安排表,挂着的一块小黑板上,用粉笔写着一周校务活动安排。
墙上还挂着一面钟。唐义精与睡民聊着,不时地瞄瞄那钟,后来又瞄过次钟后,说声,“下课时间到了,我得去打铃。”他从自己的桌上拿起一个铃,走到门口去,接着便响起了那“丁零丁零”的铃声。接着这本来显得静寂的一角开始有了噪杂之声。
唐义精并没有回到办公室,噪杂之声也只延续了一会儿,接着是做操的口令声。口令声没有了的时候,传来的是唐义精的说话声,说的是上周学校的情况:两个班的同学到课的情况,上课的情况、交作业的情况,还有教室卫生的情况,等等。样样都有统计和数字,也有表扬和批评。他还听出这位老同学在公众场合讲话不怎么顺畅,老是带着“所以、所以”的口头禅。他讲了几分钟,便停了。接着又响起了噪杂声。唐义精回到了办公室,带着歉意对睡民说:“让你久等了。”
睡民却笑了,说:“你这教务长还当得有模有样哩!看不出你们这个学校,只碟子般大,各官能倒都适当地发挥出它的效用。真亏了你呀,老同学!”
唐义精笑笑,说的还是那句话:“很不像样的,很不像样的。老同学莫要见笑。现在小了点,以后还要发展的。”
睡民接着问:“听说你这学校是私立性质的,是么?”
唐义精点点头:“是的,是的。”
“那办学的经费从哪里来呢?”
“部分靠向学生收费,部分嘛,得想其他办法,反正要靠自己解决。”
“除去向学生收费,经费缺口怕还很大吧?”
“很大,很大哩。”
“哪你们靠什么办法来弥补呢?”
“哦,啊……不瞒老同学你说,我们眼前的景况就很拮据。你看我们这场所,是租来的民房……私立办学,很难哩。其他经费来源一点都没有。办法么,还没想出来。不过呢,办法总会有的,总会有的。”
睡民听他那么说,在心里一边为老同学的办学感到担扰,一边又为老同学那么个茫然却又自信的念头感到好笑。
唐义精仿佛看出了老同学对自己的想法,他的神色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又极认真地说:
“不管它,办下去再说,天无绝人之路。我用毕生的时间和精力努力,来补救这缺陷,总可以的。”
这话说得那样坚毅,睡民的心受到某种震动。他从没有听过老同学这么说话。看来,他是横了心,要来把这学校办下去的,且准备用毕生的精力来办。这倒是一位要将铁杵磨针的朋友。但磨不磨得成呢,睡民真还不敢相信。
睡民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
这所“武昌美术专门学校”,是由唐义精和蒋兰圃、徐子衍、张梦生等人创办起来的。这已是1920年的事情。具体如何发起、如何筹办,情况已难以弄得很清楚。但有一点是可以猜测得到,即上述几位热心于美术教育的志同道合者,不知怎么走到了一起,不知怎么其中有人提议要办一所美术学校,于是众人一拍即合。这提议者是唐义精亦不是没有可能。在他与睡民的谈话中他说过,他在师校时就有这个志愿,且把这志愿牢牢地立在心头,那是他内心理想和信念的种子。原来他之所以没有继承父业去行医,是因为这艺术圣殿的灵光在将他的心思吸引;他毕业后便一心投入美术教学,无疑是他进行美术教育的初试和演练;他似乎一直在准备着、等待着、寻找着时机,如同种子等待着春天的信息。一旦有了些许条件,便要开拓一个空间,将那理想的翅膀放飞。
蒋兰圃先生为创办这所学校做出了很大的贡献,他献出了自己的家产,并当了最初几年的校长。唐义精担任教务长。尽管这只是只有十几个学生的学校,在别人眼里可能很不起眼,但在唐义精看来,它就是一座圣殿,是撒播艺术种子、培植艺术之林的金土地。现在虽然小,是一棵小树苗,但以后是会长成大树的。所以对这样一棵小树,更要精心呵护,岂敢有半点的马虎。这就是睡民所看到的,一切都那样一丝不苟,井井有条。几张范本,几本讲义和那教学管理,都透着严肃认真的态度。几间挤窄的校舍,竟也布置得整洁而有条理,表现一种艺术的氛围,充溢着浓厚的学习气氛。
关于学校创办时间,一般的说法,是在1920年。还有另一种说法,即先在1919年创设武昌美术函授学校,1921年改为武昌美术专门学校。这对现今的湖北美术学院写校史来说,对这个问题有必要加以考证,弄个清楚,因为这个学校正是湖北美术学院的前身。而对我来说,问题不是十分关键,所以我依据一般的说法,把武昌美术专门学校创立的时间设定在1920年。由此,也认定唐义精在这个时候辞去了中华大学中学部的教职,从此开始他办学的艰难生涯。
这所学校是湖北最早的一所高等艺术学校,也是中国艺术教育史上最早的四所艺术学校之一。但在它初建时确实小得可怜,只能开办一个炭精画像班,在武昌兰陵街(即今解放路)和三佛阁租借了几间民房算是开了学。
睡民是带着好奇心来参观的。因为在这之前,他就听到了一些关于老同学办学的风言风语,无非说的是:学普通师范的办艺术教育,而且是私立,真是胆大,大概三个月后就会关门。这使睡民有一种担心。而且,在这个时代,在这个思想相当保守的地域,艺术教育依然是受歧视的,他们几个办校的人,被人看做是一伙“怪人”和傻瓜。在参观过了以后,他又替老同学多了一份担心,那就是:办学的经费如何筹措呢?而且看来,老同学自己心里也没底,是凭着一股热情在支撑,可热情最终代替不了物质呀……老同学,要小心哩,千万别应验了别人那句话——三个月就会关门!
睡民的担忧出于一片对老同学的真心。而我写到这里时,更多地思考大舅爷唐义精他那办学的动机。他对睡民说,他在师范学校读书的时候就有了这么一个动机,但他为什么会萌生这种动机呢?他成长在一个民间医生的家庭,怎么就会对艺术发生如此的兴趣、并成为他终生的理想、信念和追求呢?他身上的那些“艺术细胞”显然寻找不到“遗传因子”,那么它们是怎样培植起来的呢?
要想对这样的一个问题做出回答是十分困难的,它涉及一个人的气质、性格与爱好的契合机制问题,其中有理性的因素,亦有非理性的因素;有必然性的因素,亦有偶然性的因素,是极难说得清楚的。
但我以为,艺术,作为高雅的美,能成为一个人终生的不懈追求——我说的是发自内心的真挚的追求——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即这个人应该具有纯洁的心灵、真诚的品性、高尚的情怀,以及冲动着的生命的激情。后者可能是外在的、表露的,也可能是内在的、不轻易或不习惯表现于外的,它潜藏在内心,如同“地火在地下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