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我的外公陆定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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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外公在“文化大革命”的炼火中(8)

严慰冰拒不交待,烂眼皮女人便利诱和威逼双管齐下:“主动可赎罪,立大功可受奖,还可重用!”“过了这个村,便没有这个店!机会难得!”“如今你在看守所,日子怎么样?够受吧!你花岗岩脑袋再不开窃,送你进大牢,关你10年、20年、30年!那时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后悔药可是难寻呀!”

在一个黑夜,严慰冰又被转移到西四北边的一个囚所。在这里,她的处境更惨。给她吃的是酸菜、臭咸菜,一餐只给半个窝窝头,吃不饱,过几天就要吃一餐看守员们的剩饭剩菜。最为难熬的是没日没夜的审讯,接受各种酷刑:“喷气式”、揪头发、拳打脚踢、被揪住将头猛撞墙壁、跪搓衣板、跪厕所……

严慰冰忍无可忍,愤怒地喊道:“士可杀不可辱,你们干脆把我杀掉吧!”

打手们却凶狠地说:“对你专政就要这样!杀了你倒便宜了你,就是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还是轻的,好看的还在后头呢!”

无休无止的侮辱、欧打、折磨,严慰冰从肉体到精神上都受到严重的摧残。她整天头晕眼花,彻夜难眠,一闭眼就做恶梦。她怕自己被逼疯了,一旦出现精神错乱,不由自主地乱招乱供,岂不有害于党、有害于邓小平、朱德等国家领导人。想到这里她焦急万分,最后决定绝食。

绝食三天后,看守所所长宣布:“要对这死犯使用强制办法!”

他叫人将严慰冰按住,撬开她的牙齿,将一根管子插入她的喉咙,直至食道,从管子里灌流食,并用力压管子,灌得她的喉头疼痛难忍,灌下去的东西,不少呛到气管里。严慰冰感到恶心,管子拔出后,一阵呕吐,吐出的东西中,还有鲜红的血。1977年冬,出狱后严慰冰到医院检查,医生发现她患有严重的“食道裂孔疝症”,正是这次强力压挤食道造成的。

严慰冰又选择了死。

她想到自己是不能出去工作了,但决能因自己使党的老干部受到陷害,便下定决心迎接死亡,服安眠药自杀。

当时看守为了使她招供,要她夜里睡够七小时,以便白天能清醒地交待重大问题,夜夜给她安眠药,规定晚上九点半服药,然后上厕所,然后上床睡觉。还规定每次服药在她的卧室外间客堂里,看守将药交给她,所长亲自当面监视着她把药服下去。

严慰冰想了个办法,她把药片放进嘴里,却藏在舌根下,只大口大口喝水,药片不咽下。趁上厕所的机会将药片吐出,装进一只原来装牙刷用的长方形小塑料袋里,回房后又将小塑料袋藏在一张破椅子的底座内,底座是破布蒙着的弹簧。日复一日,她默默地计算着积累的药片……

1966年9月5日夜,大雨滂沱,屋内闷热不堪,看守都走出去到走廊乘凉了。机会来了,严慰冰迅速从座椅底下将药片取出,捧在手上,对着豪雨如注的天空,双手合十,低声喃喃道:

“党呀!妈妈!孩子们!永别了,饶恕我吧!”

她用已准备好的一大茶缸水分两次将手中的一大把药片吞服下去,然后躺到了床上。

第二天,到了平时候起床的时间,看守见严慰冰仍无动静,便去搡她,却发现她已瘫软在床上,鼻息全无,慌忙叫来医生。医生已摸不到她的脉博,只有胸口还有一点点轻微的温度。

所长慌了手脚:“不好了,马上送医院!”因为象严慰冰这样的“要犯”这样死了,他担当不起。他对医院抢救的医生说:“林副统帅直接过问了此事,说这个要犯现在不能死,否则断了重要线索。”

她住院挂号用的姓名是“李秀英。”

经抢救,严慰冰又活了过来。医生要她闭目静养,看守所姓石的所长却不让她有片刻的安宁,紧紧地逼问:

“你为什么畏罪自杀?”

躺在病床上的严慰冰有气无力、断断续续地回答:

“自杀……是你们……逼的。”

“你的安眠药是哪里弄来的?”

“是……你……石所长……给……我的。”

石所长气得暴跳如雷,咬牙切齿地骂道:

“胡说八道……”

另一位姓宋的女看守也骂道:

“罪大恶极……该杀……”

出院后,严慰冰又被送回西四那个胡同里的看守所。

自杀未遂,她的处境更加艰难了,看守们想出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恶毒手法加紧对她加以残酷迫害。

严慰冰还被拉出去批斗。第一次批斗是在原中宣部和红旗杂志社联合组织的大会上,她被人揪住头发,让带钉的木棍打得皮开肉绽、遍体鳞伤。

……

不久,严慰冰被送进了秦城监狱,编号为“6706”——1967年进秦城的第6号囚犯。

她住在99号单人牢房,是一座三层楼房底层里最脏、最黑又是最破烂的房间。

因住在99号牢房,送饭到她时,是最后一位,因此,她的饭菜全是剩饭剩菜,大都是只剩下几块碎窝窝头,白菜汤也只剩下菜底脚,其中三分之一是泥沙。冬天里,打来的泥汤冰凉冰凉。长期这样的饮食,使她得了严重的胃病。她在看守所被折磨而得的食道裂孔疝症到这时更加严重,她的胃病转成恶性呕吐。

严慰冰在秦城监狱中的前六年,因“案情重大”、“态度不好”,不配享受“政治待遇”,监狱规定她“不许放风,不许洗澡,不许晒太阳,不许阅读书报”。自1966年4月28日起,6年中她没有洗过一次澡,直到1972年才洗上澡,1973年春,才第一次允许她出牢门去放风。

还要参加劳动,主要是洗涤。凡是那些不能动弹的、或是打残了的“犯人”的所有衣服、被褥,全由能劳动的“犯人”来洗。尤其是冬天,要洗涤的东西更多。洗涤的衣服,有血污的,有粪便的,脏极了。规定一上午要洗四五床被褥,下午到晚上是缝被褥的时间。这种劳动基本上都是在不到六平方米的单身囚室里进行的,冬天室温本来就低,等洗完衣服,两只手已发木发麻,手指头红肿。洗完的衣服要拿到外面去晒,冷风吹得两颊、双手和耳朵痛痒难忍。严慰冰年年冬天都要生冻疮,冻疮溃烂,却无药物治疗。

还有多种疾病折磨着她:心绞痛、风湿痛、严重的肾脏炎,最使她痛苦的是食道裂孔疝症。每饭必吐,有时还大口吐血。想得到治疗吗?但当时的口号是:

“医疗服从政治。”

一天夜里,她吐了大量血,同时又觉得胸闷、头晕,突然心象被摘掉似地疼痛难忍,最后痛晕在地上,人事不省。

下面是一份关于严慰冰1967年8月5日至8月10日的监护记录:

自5日,夜间提审后,当夜未睡,第二天呕吐很多次,午饭后吐血,要求医生治疗。医生第三天(9)日来看过,说体温38度多,必须静卧两天。未答应躺在床上,今日下午又说头昏,以后即倒地。

严慰冰晕倒在地,看守以为她死了。不久来了一男一女两个大夫。那男的如凶神恶煞般将她翻过来倒过去查病,嘟哝两句便扬长而去。那位女大夫态度倒十分温和,她用听诊器仔细听了心脏,量了血压,确定为“突发性心肌梗塞”。她对严慰冰说:“不要动,不要翻身,我给你打一针,服点药,明日送你去医院看看。”

囚车第二次送严慰冰送去公安医院治病,她的病历上的姓名依然是“李秀英”。等她完全苏醒过来,才知道自己已身在医院的病房。

1967年冬,严慰冰由6平方米的小囚室迁到稍大的一间牢房里,与过去不同的是牢门不锁,看守可以随时进进出出打骂折磨她。

还要接受刑讯逼供,接受那些不是亲临其境的人难以想象出的骇人听闻的酷刑。

第一种方法是白天黑夜连续审讯的“车轮战”。

审讯人员三班倒,个个气壮如牛、精神饱满,而被提审者则头昏脑胀、神志迷糊。严慰冰来到秦城监狱的前半年对她使用的就是这种方法。1967年2月初,她被接连审讯七天七夜,头痛欲裂,挺不住打了个磕睡,便被强令光脚站在水泥地板上连续几个小时,直到晕倒在地上,却又遭到一阵拳打脚踢,打手还用几寸大的铁钥匙狠命打她的脊背。

第二种办法是用药物逼供。

一天晚上,严慰冰刚躺下,看守突然领来一个男医生,说是看病,然后不由分说给她服了两颗大药丸,还打了一针。很快,严慰冰便感到不对劲,控制不住自己,不由自主一面不停地在室内旋转,一面大声喊叫,说着话,象是疯傻了一般。

第三种办法是,用上大铐、反手铐来进行逼供。

审讯经常改在夜间进行,从晚上八点一直到次日凌晨四点。这一个夜晚,两个大汉闯进严慰冰的囚室,揪着头发把她从被窝里提了出来,不由分说给她戴上一副锃亮的自动手铐,然后将她带到审讯室,审讯室迎面坐着五个杀气腾腾的审讯员,此外还有记录和两名录音员,场面不同一般。

“刘少奇、邓小平是什么人,下面回答问题,快!快!”

“刘是国家主席,邓是中国共产党总书记。”

铁器立即打在严慰冰的后脑勺上,涓涓的热血沿着她的脖颈流到脊背。接着又是“喷气式”,使得正患肩周炎的她痛得翻滚在地。

“听着,给你半个月的时间,写出一份太行山的老家伙的材料来,要挑大个的。”审讯人员说,并且直言不讳的提示:“老家伙便是朱德、刘瞎子(指刘伯承——引者注)、邓小平、傅钟……还有一位姓康的女的(指康克清——引者注),此人与你有20年老交情。”

这次审讯,也正是陆定一在帽儿胡同九号受到刑讯逼供,要他交待“反对派”名单的同一段时间。

严慰冰虽然对外面的情况一无所知,但已理悟到这批野兽在向老一辈革命家开刀了。

她回答他们:“我宁死也不会干这种伤天害良的事!”

自然,她遭到的又是一顿毒打,三个门牙被折断,嘴唇破裂……

见审讯毫无结果,气急败坏的打手们给严慰冰戴上了反手铐(即把两手背过去铐起来)。手铐的钢牙咬进她的手腕,伤口烂了三个月。而且带上它睡不成觉,穿不上衣,喝不上水。吃饭时看守将一碗烂白菜汤中加两块窝窝头放在床上,她只能跪在地上吸吮碗里的汤。大小便也不摘反手铐。

严慰冰在牢狱里,遭受的就是上述惨不忍睹的折磨和逼害……

在这非人的处境中,每当她苦恼得无法排解时,她总是低吟屈原的《离骚》来排解痛苦,从中得到安慰和斗争的勇气与力量。

她还背诵屈原《卜居》中写的:

“吾宁悃悃款款朴以忠乎?……宁正言不讳以危身乎......将訾栗斯喔儒儿,以事妇人乎……宁昂昂若千里之驹乎?将若水中之凫,与波上下,偷以全吾躯乎?宁与骐骥亢轭乎?将随驽马之迹乎?”

每每背诵至此,她总是泪如雨下。

她自己还口诵一绝:

今朝严子诵离骚,

鱼肉由人乱执刀。

碎骨粉身今尚在,

冯唐持节何日到?

坐牢六年后第一次放风,也是坐牢六年后第一次见到春光。这牢狱里的春光,给人以难言的感触,引发她的困惑与深思……

秦城紧锁三月春,

桃花灼灼欺囚人:

忠良碧血涂野草,

魑魅沐猴多冠缨。

一天的劳动完了,腰酸背痛,疲累不堪,躺在床上还觉得伸展不开身子。半夜睡梦中却被一阵急雨惊醒了,睡意全消。看看小窗外,是黑沉沉的天,听到夜雨,她思绪万千,心潮起伏,又吟诵一首:

春残花谢入牢门,黑夜沉沉,冷月昏昏,斑斑血泪洒衣襟。

肝胆似火,忧心如焚。

三更愁雨不堪闻,冤沉海底,哀鸿失群,十年囹圄掷此身。

思我亲人,念党恩情。

她也苦苦地思念起江南的母亲来,下面这首《忆江南》正是表达了她的对亲人的思念之情:

狱中念亲人

空相忆,

落日看斜晖。

扬子江头思故里,

萋萋芳草燕子矶,

玄武柳依依。

归不得,

月黯又星稀。

慈母容颜徒怅望,

离前稚子牵人衣,

忍听子规啼。

但她哪里知道,她的母亲早已在狱中受尽折磨后离开了人世。

过瑛老人是1966年底被公安人员骗到南京老虎桥第一监狱的。在狱中经常挨打受骂,有了病不给治疗。七十多岁高龄的老人,冬天睡在水泥地板上,连稻草也不让垫,老人只好和衣睡在冰凉的地上。老人病得不能动弹了,却没人给她饭吃、给她水喝。1967年4月她孤零零一人含冤忍悲离开了这个多难的世界,最后没能看见一个亲人。她何罪之有!

后来狱方交出过瑛老人的几件遗物:两条经狱里洗过仍有血痕的衬衣、一件血迹斑斑的棉背心、一副没有镜片被折断梁架的眼镜。这些遗物无声地控诉着它们的主人可怕的遭遇!

可当时在狱中的严慰冰却连母亲的死讯都得不到,所以还有那牵肠挂肚的绵绵思念......

林彪在温都尔汗自我爆炸的“九.一三”事件之后,受他们迫害的严慰冰本应放出来才合逻辑,但四人帮的帮派势力仍然控制着局面,她仍然被关着。

入狱后她曾五次提出要见孩子,均未被批准。专案组反而造谣说:“孩子们不愿见你!!”而拖延了七年。1972年3月15日,专案组才通知严慰冰,上级已经批准,允许她与孩子见面,并向她宣布了几条纪律:

1、见了孩子不要激动,不许哭哭啼啼;

2、监狱里的情况、设施不准对外讲;

3、不准涉及案情;

4、穿着要整齐、干净。

专案组说:如能遵守这几条,就可以允许见面,见面的具体时间,安排好了再通知你。

严慰冰答应了,为了见到孩子,这些能不答应吗?

孩子们该是什么模样了呢?该都长大长高了吧?这些年他们是怎么过来的?

她又开始日日夜夜盼望着与孩子们见面的日子........

第九节孩子们滴血的心

秦城监狱大门口的接待室,孩子们那久盼的眼睛……

“哐当——嘎吱——”

大铁门终于打开了!

孩子们眼睛睁得更大了,心也跳得更快了!

他们终于看见:一个骨瘦如柴、佝偻着背、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手扶着墙,一步一寸地挪着步履朝他们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