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我的外公陆定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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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外公在“文化大革命”的炼火中(6)

这组阿拉伯数字的排列,有着特定的含义:

68——入狱时间:1968年;

1——特等犯人;

64——这位囚犯的编号。

在监狱的犯人花名册上,64号特等囚犯的真实姓名:陆定一。

1968年4月29日,外公成了“68164”——中国秦城监狱的一名特等囚犯。

秦城原是为了专门关押侵华日寇战犯而造的监狱,而在“文革”期间,却被林彪、四人帮用来囚禁被他们宣判为要犯、重犯的党和国家的高级干部、军队的将领、老公安和其他受害者。其中包括功勋卓著的抗日勇士,他们当年的浴血奋战,把侵华日寇送进坟墓和牢笼,现在他们自己却被送进关押敌人的牢狱,这不是历史的误会,便是历史的沉沦。

外公陆定一,当年的八路军前敌总部政治部副主任,威震敌胆的百团大战的指挥成员之一,而今,也成了这座监狱的特等囚犯。

他住的牢房是一间六、七平方米左右的单人囚室,靠墙放着一张木板小床,床板架离地面尺余高。

牢房的一角设有一个小水池,供盥洗之用。牢房内不放马桶,只是在水池边设有一水泥便池,“方便”之后从水池中勺水冲洗。

牢房两重门,里面一扇是铁栏门,外边一扇是木头门,木门上端有窥望孔,下端有一扇六寸见方的活动小门,用来打水打饭。

一个窗户,很小,且高高在上,站着伸手也够不着。

一个十五瓦的灯泡,安在高高的天花板上,电灯的开关却设在外面,由看守控制。

早上七点听哨声起床,晚上九点听哨声就寝,平时不能躺在床上。

每天供三次开水,每次一杯。

每月洗澡一次,每次半小时,无论冬夏皆如此。

每天放风一次,每次一小时,或者是上午十点,或者是下午四点。

放风地点设在牢房外的一块地坪上,一道长墙将地坪一隔两半,墙两侧隔成小格,活象两溜猪圈。看守站在高高的中墙上监视,可将两边格子里的情形一览无余。

放风时,犯人一个一个单独放出来,一人一格,隔着高高的隔墙,谁也看不见别人。这样,即使是关在同一个楼房里的人,多少年来也照不上面,这可谓“咳嗽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也。

囚室、囚衣、囚规……

就这样,他过起了正儿八经的囚人生活。

牢里的生活相对于外面所经历过的狂潮的日子来,似乎要较“平静”些。高墙既是牢笼,从某种意义来说,也是一道“隔离层”——在高墙内可以免受“群众专政”的触及,不用参加批斗大会接受“红卫兵审判”。

说到这里,笔者不禁想起看到过的一份1980年审问陈伯达的法庭记录:

审判员问陈伯达:“你下达书面指示,要把身为副总理的陆定一交红卫兵审判,这是严重违反宪法和破坏社会主义法制的,你当时知道不知道?”

陈伯达答:“当时没想到。”

问:“这不仅会使他受到人身迫害,而且甚至会有生命危险,这一点你知道不知道?”

答:“这些问题我都没想到。但是当时呢,我是在发疯的时刻。”

“发疯的时刻”,这句话倒一点不假,它不仅道出了陈伯达当时的心态,也可以用来描绘当时整个中国的情形:发疯的“群众运动”,发疯的“红卫兵审判”。“文化大革命”就是一场“发疯的运动”。

许多年后,当外公对我谈起这段经历时,对这场“发疯的运动”有着切身体验的他竟然深有感触地说:“关进牢里比接受‘群众专政’、‘红卫兵审判’要好些,牢里多少还有个规矩。不然,‘群众专政’、‘红卫兵审判’无法无天,会被整死的,多少人就是这样被整死了呀!我没有死,算是幸运。”

这是老人经受了那些非人的、不堪忍受的摧残、折磨和凌辱后的“经验之谈”。

坐牢倒算为一种“幸事”——怎样一个荒诞年代呵!

第六节反审讯、反判决、反囚禁

说监狱里较为“平静”,只是相对而言。监狱里同样有残酷的迫害,同样有法西斯专政。因为在这时这座监狱是专为林彪、四人帮这群迫害狂服务的,主要指挥者是康生、陈伯达,直接肆虐者是谢富治。

在魔鬼当道的时候,秦城,就是一座人间炼狱!

多少人在这里被他们折磨致病、致残、致疯、甚至致死!

单就秦城对“犯人”的日常待遇来说,连日本战犯都不如。关押日本战犯时,牢房里还有高床、沙发等设施,而关押老干部就撤掉了这些东西。后来江青等人也进了秦城监狱,可以看电视、书,伙食标准高至80多元,而“文革”中老干部“囚犯”的伙食标准只有8元。

外公进了监狱,而审讯他的专案组却一直没有撤销,审讯也仍在继续进行。他常常被提审,甚至在夜里也冷不防被传讯。审讯也仍然是逼供信的那一套。提审后还经常由专案组出题目,要他回牢房写出交待材料。关于此类的交待材料、检查、认罪书写个没完,记不清写了多少。后来这些材料找出来,写下的纸叠起来竟有几尺高。

牢狱生活,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三年过去了……

这牢要坐到什么时候呢?

特别令人气愤的是,把他送进秦城,并没有说明他究竟犯了什么罪,要服多少年刑。

难道就这样不明不白漫无限期地坐下去么?

一日,放风的时间到了,在走向放风圈的路上,外公远远地看见,前方的路面上,有一团墨黑的东西。走得前去,仔细一看,是一只蝉。

外公后来特意对我说起这只蝉,还用双手比划那蝉的大小,说那蝉有饭钵子那么大。我有些不信,说:还有那么大的蝉么?外公说,就有那么大,他也少见这么大的蝉。我当然也就相信了。

我听了又寻思:他为什么要特意说起这只蝉呢?我想了很久,最后觉得悟出了点什么。

蝉,对于囚人来说,总是亲切的。原因很简单,在死寂般静穆的牢狱里,当人在窒息般的孤寂中,忽然听见那尖亮、错落有致的蝉的鸣唱声从窗外传到耳畔时,你的心头会豁然一亮,精神也会随之一振,会觉得那蝉声是苦难、沉寂的日子里所能听到的最美妙的音韵。

蝉声还能使人产生无边的遐想。

在我国古人的诗中,不就有象骆宾王的《在狱咏蝉》这样的关于蝉声的隹篇吗:

西陆蝉声唱,

南冠客思深。

不堪玄鬓影,

来对白头吟。

露重飞难进,

风多响易沉,

无人信高洁,

谁为表予心。

无辜而成为囚人的人,最容易与这首诗产生共鸣。

外公在狱中就不止一次地背诵过这首诗。

外公在放风的路上见到的那只蝉,有饭钵子那么大,如此巨大的蝉,他还从未见过呢。蝉却背朝地,肚子朝天地躺着——啊,它死了!

这是深秋的季节,阵阵西风扬着尘沙呼啸着括过长空,空气中有着逼人肌肤的寒意。

他轻轻地将蝉的身体翻转过来。

卧伏式的蝉,虽然没有生命,却倏然恢复出它那堂堂雄姿:光滑、漆亮的胴体,黑宝石般鼓凸的目珠,抓扎着地面的坚硬如铁的节足,都透着一种威武的神韵。那平展地紧贴背部的透明双翼,在风中微微颤动,仿佛是振翅欲飞。

蝉是真正的歌手,这不仅在于它的歌声高亢,尖亮动听,更可贵的是它不象其他会发声的虫豸,只是藏在草丛、土隙、石缝等等幽暗的角落里躲躲闪闪、遮遮掩掩、怯怯懦懦地低吟浅唱。而蝉,却总是选择高树亮枝,在热烈的阳光下放喉高歌,直抒胸臆!

然而,等待蝉的命运的却是凛冽的寒流,霜雪和冰冻。冷酷的季节伸出肆虐的手,封闭它的歌喉,扼杀它的生命,让它销声匿迹……

他在蝉的面前站了好一阵。

过了许多日子,那只蝉的形象还不时在他的脑子里闪现。

他在沉思。

他想到这场政治寒潮、那狂风淫雨摧残中的百花凋零、万马齐喑的凄惨景象,一批又一批党和国家的领导人被打倒,奸权当道,妖孽横行。党和人民的命运会怎样,中国向何处去?……

他的心中充满了忧虑,变得万分沉重。

他也想到自己所遭受的厄运:无休止的审讯逼供、莫须有的罪名、非法的无限期的监禁……

国法何在?

正义何在?

无人信高洁,

谁为表予心。

要斗争!为了维护宪法的尊严,为了党和国家的命运,为了正义,要同奸权和邪恶势力做坚决的斗争!

他抓起笔,在写交待材料的纸上挥笔疾书,满腔义愤和正气凝聚于笔端,他向迫害狂们提出了严正的申诉:

审讯组:

我知道,你们对我案的调查,到一九六九年已基本完成。你们已能根据材料,判断我在一九六七年十二月和一九六八年一月写的材料是假的(当时你们搞刑讯,我为了不致受伤残废,写了假材料。所以,这假材料实际上是你们“打”出来的)。

因此,你们现在同一九六六年时已大不相同了。

一九六九年七月,在你们否定了我写的(就是你们打出来的)假材料之后,我曾对你们说,我是无罪的,应该释放我。如果还要我坐牢,那请你们告诉我,我究竟犯了什么具体的罪,要服多少刑。

从一九六九年七月以来,已经一年半了,你们至今讲不出我犯了什么具体的罪,可是还要我坐牢。由此更加证明,你们是明明知道我无罪,但因为一九六六年十一月已经有一个对我的判决在先,这个判决说我是“反革命分子”。因此你们不敢提出新的主张,你们对我有罪无罪这个决定一切的问题上,抱模棱两可的折衷主义的态度。

我确实无罪,然而背着“反革命分子”的错误判决,坐牢已经五年。现在,我正式向你们提出,请求撤销一九六六年十一月对我的判决,重新判我无罪,并将我释放出狱。请你们用对党对人民负责的态度,郑重考虑这个问题。

一九六六年十一月对我的判决是错误的,必须撤销,这个判决,判我是反革命,乃是以主观愿望为根据,而不是以调查研究为根据的。其方法,是先作判决,后找证据,是主观唯心主义的。现在,这个判决已经五年了,还没有找到任何根据来证明我是反革命。但是,只要这个判决一天不撤销,我就还要背着“反革命分子”的包袱,这是很荒唐的。

……在审讯过程中,对我的指控,属敌我矛盾性质的,共八条:(1)反革命匿名信指使人;(2)四人政变集团;(3)与彭德怀一丘之貉;(4)对林副主席刻骨仇恨;(5)刘少奇的死党;(6)反对毛主席;(7)叛徒、特务、内奸;

(8)兄弟二人干坏事。通常,揭发的材料总有一部分是真的。但是,请注意,我这个案子与众不同。揭发了八条,查对的结果,竟没有一条是真的。这种奇怪的情况说明什么呢?只能说明,在我身上,要找敌我矛盾性质的问题,是根本找不到的……“有反必肃,有错必纠。”这是毛主席公开宣布了的方针。“言必行,行必果。”是中国共产党的作风……

写了一首诗,附上。

壮志饥餐帝修反,

铁窗奈何锢英豪?

穷治极究经严酷,

真金不怕烈火烧。

文化革命风光好,

如此风光世间少。

有反必肃错必纠,

莫把风光玷污了。

敬候回音。

陆定一

1971.1.20.狱中

专案组一看申诉书和诗,不禁暴跳如雷:好呀,想翻案,这还了得!翻了案,“革命专政”的成果岂不化为泡影。还写反动诗词为自己鸣冤叫屈,污蔑“文化大革命”,对大好(不是小好)形势泼脏水,这是罪上加罪!

勒令:必须写出三条:

第一,承认一九六七年十二月和一九六八年一月间招认的罪行,都是有事实根据的,是自动写出来的;

第二,承认翻案是错误的,是罪上加罪;

第三,保证今后不再翻案。

他拒绝了这种无理要求,坚持申诉。

专案组恼羞成怒:不写?不写出三条,就再把你铐起来!

铐起来也不写!

这回专案组倒是“言必行,行必果”,立即给他的双手戴上了沉重的铁铐。

专案组还留下话:什么时候写下三条,什么时候才摘除手铐。

外公坚决不写三条,于是铁铐便没日没夜地铐在了他的腕上,连吃饭、睡觉、大小便也不松铐,只有在半月一次的洗澡时才允许摘下来,半小时洗完澡后立即又戴上。

铁铐沉重地套着手腕,磨得皮肉生痛。他把袖子塞进铐子里面,以避免铐子与皮肉的直接磨擦。然而,时间一长,衣袖被磨破了,手腕上的皮也磨破了,露出肉来,肉也磨烂了,渗出殷殷血水……

手铐戴了整整两个月。

这是在林彪事件发生前的情形。林彪阴谋政变未遂,叛国外逃,机坠身亡,一家三口及死党暴尸于异国荒野的情况,监狱中的外公过了很久才知道。

林彪和叶群野心败露,自取灭亡,罪有应得。然而受他们打击迫害的外公和严慰冰姥姥的处境却并没有任何改变。他们仍在坐牢,漫无期限地坐牢。

后来,曾经有那么一次,时间是1972年12月,外公被传到监狱的办公室。那里有三个人等着,向他传达说:中央接到反映,说监狱里有人搞法西斯。搞法西斯是不对的,伟大领袖毛主席有最高指示:法西斯式的审讯制度应该废除。今后如有打骂、刑讯逼供等情况,你们都可以讲出来,也有权直接向中央控告。

他立即不客气地说:“有呀,我意见多得很,动不动就给人戴手铐不就是法西斯。多年赤,专案组的领导人的法西斯罪行很多,以上只是一个例子。”

他后来还知道,同样被关在这座监狱的中共北京市委书记刘仁,戴了两年手铐,被活活铐死了。

他思忖,是谁在关照这些囚徒,派人来调查监狱里的情况呢?

后来听说是周总理派的人。

原来这功劳是刘建章被关押出狱后冒死上书毛泽东,将秦城种种残酷及刑讯逼供的情况一一揭露以后,才换来的。

然而,监狱里的情形并没有因此而改善。林彪死了,横行的还有四人帮。

1972……

1973……

1974……

外公在继续坐牢,苦度一年又一年暗无天日的时光……

1975——又一本新的日历翻开了。

1975年,在他多难的际遇中,将会发生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