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我的外公陆定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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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外公与外婆的生死不渝情(1)

第一节莫斯科之恋

初次见到外公时,见他爱笑,性格爽朗,也很乐观,善言谈,总有说不完的话题。但我在心里一直在琢磨:除此之外,老人内心世界里还有些什么?一个经历了生离死别的老革命家的胸怀里,有着怎样的情感波澜呢?

第二次见到外公,是相隔两三个月后的1988年春节,他在杭州,他邀我去他身边小住。

那是个料峭的早春,杭州下了场大雪。西子湖畔,一个雪花飘飞的傍晚,我与外公在他下榻的房间里说话,不知怎么就说起了元稹的《遣悲怀》。

“《遣悲怀》是悼亡诗。中国古典诗词中悼亡诗不少,但写得好的要算元稹的这三首。”

外公评议说。他记忆力好,能背大量的古曲诗文,这会儿,他情不自禁地背诵起来:

谢家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

顾我无衣搜尽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

屋子里没有开灯,只有从窗外透进来的微白的雪光。窗外有几枝腊梅,枝上有细细的花骨朵,映着淡白的雪光,象暗红的炭火。

老人继续背诵着,语调变得深沉缓重。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

……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我感到此刻那黄昏的微光中,有一种淡淡的哀伤四散漫延。我的心变得沉重起来。

……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无期!

唯将终夜常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吟毕,外公久久没有开口,只是凝神注视着窗外那几枝腊梅,象是在追忆、默思……

后来,我去到外婆的墓上扫墓,看见墓碑上镌刻着外公亲笔写下的碑文:

……唐义贞烈士是我的最亲爱的亲人,是我的知己,我永远怀念她、学习她,也教儿孙们这样做。

这是一位80多岁的老人对他在半个世纪前就不在人世了的妻子的深切的怀念。这一份感情是多么真挚和恒久呀!

是的,在外公的记忆中,总有一朵永不泯灭的红霞,一团光华耀眼的火焰。

年轻的外婆,就是那红霞,就是那火焰。

外公与外婆是在苏联莫斯科相识、相爱并结婚的。

那时外公是以瞿秋白为团长的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团成员之一、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驻少共国际的代表。外婆即是莫斯科中山大学的学生。

外婆是来自长江之滨的大武汉的一位共青团员,于1928初由党组织派来中山大学学习。

外婆进了中山大学学习马克思主义革命理论。中大开设的课程很多,有哲学、社会发展史、中国革命运动史、俄国革命运动史、东方革命运动史、西方革命运动史等,还有政治经济学大纲、经济地理、列宁主义、联共(布)党的建设、苏维埃建设及军事学,功课自然十分紧张。但在开初,一切是那样新鲜,那样令人激动:陌生的街市,陌生的话语,全新的生活,紧张的学习,热烈的讨论。也有傍晚红墙下的漫步,课余街心公园的小憩,假日莫斯科郊外的徉游……虽然夜深人静时那对故乡和亲人的思念会象潮水般袭来,但她总是咬咬牙来克制它……

可是,什么时候开始,她却感受到一种西伯利亚寒流般的砭人肌肤的寒意呢?

是的,她觉的在这块土地上的政治风云在变,就连学校里也风波迭起,失去了往日的平静。那个名叫米夫的苏联人,当上了中山大学的校长后,起用王明等人,控制了“支部局”,把持学校的大权,一会儿抓“江浙同乡会”,一会儿抓“工人反对派”,天天搞斗争,谁敢与支部局有不同意见,就对谁实行“残酷斗争、无情打击”——开除党籍、开除团籍、开除学籍、流放到西伯利亚做苦工。

她对这一切感到困惑,陷入痛苦的思考之中。

她外表文静,内心却有一团灼热的火。

混乱的局面已经使人无法忍受,她带着义愤,和同学们一起,多次来到了克里姆林宫,向中共代表团控诉“支部局”的恶劣作法。

就是在这样的场合,她与外公相识了。

她所见到的外公,个头不高,戴一副近视眼镜,一介书生模样。但当了解到他就是出国前的团中央宣传部长、《中国青年》的主编,并记起她还读过他在《中国青年》上发表的文笔犀利的文章时,不禁就在心中产生了钦佩。

而外公眼里的外婆,也有很好的印象:外表秀丽文静,内心却充满激情,且正义感强,疾恶如仇。

她在他面前吐诉对学校“支部局”的不满,和面临政治风云的困惑。

他仔细听着她的倾诉,陷入沉思……为了解答她的困惑,他说:“我讲讲我的一个体会。当初,我以为参加革命,就是同反动派斗争,单纯得很。后来,瞿秋白同志告诉我,党内有斗争,我才意识到革命的复杂性。那时候,就是瞿秋白同志为代表,同陈独秀的右倾投降主义斗争,‘四.一二’、‘七.一五’就是党内的右倾妥协给我们的血淋淋的教训……现在,你所反映的那伙人,也在提出一套‘左’得出奇的理论,还有他们在学校的所做所为,,确实值得我们思考呀!”

他的话,使她明白了党内同样有正确与错误力量的斗争,她认定米夫和王明一伙一定是错误的势力。当她知道中共代表团也成为打击的对象时,才感受到他的心中同样有一团压抑的火焰。

就这样,他们相识了,有了往来,有了交流,有了说不完的话题。

火与火相映照,那沉闷的日子就会少一份冷寂。

形势却更加严峻,学校一批批无辜的学生遭到迫害。她的头脑更加清醒,对那伙人的面目认得更清了——她内心的火突跃了!

又一场斗争会,她忍无可忍,挺身而起,慷慨陈辞,语惊四座!

同在中山大学的谢怀丹后来著文回忆:“女同学唐义贞,性格坚强,头脑清醒,敢于说话,不满陈绍禹(王明)一伙,因此被开除团籍。”1988年,小定舅舅寻访谢怀丹,谢又谈了两件事,一是中山大学开会时,外婆因气愤而中途退场;二是一次会议上,外婆与她坐前后排,两人都发了言,但内容已不记得了。

后来我从张国焘的老婆杨子烈写的《往事如烟》中读到她回忆在中大时的情形,其中提到了外婆(但她把外婆的名字写成了“汤仪贞”):

“当时在中国同学中有两位女同学,一个是汤仪贞,一个姓徒,名字忘记了,她们都是湖北省女子师范的学生,汤仪贞长得唇红齿白,亭亭玉立,惟个性很倔强,一张嘴不肯让人,一回斗争大会时,同二十八个布尔什维克骂得最凶。汤曾同陆定一结婚,有一个时期住在青年国际招待所。”

同学们钦佩她的勇气和胆略,却又都为她暗暗捏着一把汗,因为大家知道任何愤慨的表示都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厄运。但是她无所畏惧,义正辞严。

就在这严峻的时候,外公与外婆的心贴得更紧了。

一天,她又去到他那里,告知一个紧急消息:支部局要召开全校学生大会,并要瞿秋白参加,目的是要质问和斗争瞿秋白。

“这个情况我们已经知道了。瞿秋白同志决定不予理睬。”他说,然后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进又长长地吐出。不无忧虑地接着说:“我有一种预感:这伙人有野心,是要篡夺中国党的领导权。打击别人,是为了抬高自己,他们不是说‘山沟沟里出不了马列主义吗’,只有他们才是‘百分之百的布尔什维克’吗?这说明什么,用意不是很清楚吗?”

停了片刻,他又关切地对她说:“现在的形势很严峻,今后……你就不要来这里了。”

“为什么?”

“他们要打倒代表团,当然就不会放过与代表团亲近的人……你会受连累的。”

“就因为这个?”她淡然一笑,然后沉默下来。

这时候他看见,一种刚烈的神色泛上她本是柔各的眼波,那略显厚实的嘴唇的轮廓透着平时少见的坚毅。

她却突然把话题一转,“我来背一段诗你听吧。”说完,她果真用流利的俄语背诵起屠格涅夫的散文诗《门槛》中的一段对话来:

——呵,你想跨进这道门槛,你知道等待你的是什么吗?

——知道。

——知道寒冷、饥饿、憎恨、嘲笑、蔑视、侮辱、疾病、甚至死亡吗?

——知道。

——知道你会跟人世隔绝,完全孤伶伶一个吗?

——知道……我准备好了,我愿意经受一切苦难一切打击。

——知道不仅要躲开敌人,而且要抛弃亲人,离开朋友吗?

——是的,可以离开他们。

——好吧,你情愿去牺牲吗。

——是的……

她的话语轻轻,却充满了激情。她的眼睛凝视着他。他从她那深沉的目光中,看到的不仅是对正义和真理的执着,而且还有另一种灼热的情感……他们的两颗心,跳动着同样的韵律。

火与火的融汇,什么样的寒潮不可以抵御呢?

1929年12月的一天,外婆迈着轻盈的步子,走进了“留克斯”旅馆——外公下榻的地方,她的脸上荡漾着兴奋和幸福的神情——这天,是她与外公结为伉俪的日子。

没有隆重的仪式,没有满堂的宾客,只请了几位中国同学来聚餐。她既当新娘又当厨师,亲手做了中国菜。

她也没有穿婚纱,只是特意换上了那件她喜欢的、平时不轻易穿的红丝绒旗袍。

穿上红丝绒旗袍的外婆光彩照人,如一团红霞,如一朵火焰,在外公的心中留下永恒的记忆。

多年后当外公对我谈他起与外婆从相识、相爱到相知的过程时,说了这样一句话:“我们成为相知,首先是因为政治,然后才是感情。”

外公所说的政治,就是革命——一方面要同三座大山作战,一方面要与党内邪恶势力斗争。正因为这种双层的战士身份,便决定了外公与外婆要走忍辱负重的道路,也就有了磨难中相濡以沐、刻骨铭心的爱的历程。

婚后没有多久,预料中的事情发生了——学校“支部局”做出一项决定:开除唐义贞的团籍与学籍,“罪名”是“反对支部局”——“反对支部局”就是“反党”。

外婆在遭受打击后无悔无憾,曾坦然一笑告诉一位即将回国的女友:“我被光荣地开除了团籍和学籍。”表示出她同王明集团势不两立的坚强决心。学校当局问她:“你回国后还革命不革命?”外婆回答:“当然还要革命!”于是她被送到一个“医务训练班”进行短期培训,规定回国后到苏区做医务工作。

1930年,共产国际提出要“刷新”中共代表团成员,外公回国,外婆即还在“医务训练班”培训。他们婚后第一次分离。为了保守秘密,外婆没有前往送行,只是与外公约好在上海见面的办法。

第二节“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外公于1930年7、8月间回到上海。外婆即是在9月底结束了在苏联的学习生活,于10月份回国,来到上海。外公派人把她接到他在同孚路租好的房子。当时租房子很困难,因为国民党的暗探、特务工作更加严厉,租房子要有家眷,否则房东不敢出租。外公事先对房东说他有家眷,才租到了房子。外婆没来时,房东经常要问。外婆来了,房东才放下心来。

外公回国后担任出国前原来的职务——团中央宣传部长。他向团中央反映了外婆在中山大学被开除团籍的缘由,并提出恢复她的团籍的要求。他指出,所谓“反对支部局”并无政治内容,构不成“反党”的罪名,开除团籍毫无根据和理由,也不符合团的章程。团中央因而做出决定,恢复了外婆的团籍。

外婆与外公在上海的小住,是他们婚后的所有岁月里所度过的相对稳定的一段“家居”生活。有欢乐,但也十分单调。秘密工作的环境下,非不得已是不出门的,甚至也不能出去散步。这对活泼好动的外婆来说,很不习惯,但她忍了下来。

外公也不无遗憾地告诉我:秘密工作的缘故,他与外婆结婚和婚后连合影也没有拍过一张。所以他拿不出一张他们合影的照片来。这成为外公的一件憾事。

外婆在这期间也曾想回家去看望她十分思念的母亲,但由于秘密工作的要求,她不能回去,为此她十分难过,但她也克制了下来,只是给母亲写了封信,告诉母亲她已经结婚的消息。这封信被保存至今,下面抄录其中的一段:

我已经结婚了,他姓陆,无锡人,性格很似大哥,不过加上些孩子气,只知做事业,不知其他,脏也同大哥相仿,不叫他洗脚他就不洗脚。荷包乱七八糟的塞了一大包。写的东西总是杂乱地堆满一桌,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别人都笑我,说我做过了,我也不否认。妈妈,这样顽皮的脏孩子你老乐意吗?我叫他写信给你老,他说不知道如何写才好,只知道坐在那里傻笑。你老来信可骂他这个不知事的小子。

这段文字不妨说是他们这段“家居”生活的一个方面的写照,那充满情趣和嗔笑的语言中,蕴含着她对外公的浓郁的情意。但因为秘密工作的缘故,她在信中只能写外公的姓,不能写他的名,也不能写自己的通信地址,因此也不能希望收到母亲的回信。

他们的“家居”生活中还发生了这样一件事:一天下午,他们发现忽然有一个陌生的男人来到他们住地的前楼望了一望,一言不发就又走了。他们警惕起来,不一会,这个男人又来了,并且带来一个人,一看,原来是周恩来同志。他们虚惊一场,赶忙让周恩来进屋。带周恩来来的那位同志又出去了。周恩来坐着不说话,他们也不好问什么,怕隔墙有耳。大约一个小时后,那位同志回来了,把周恩来引走了。事后才知道,是因为顾顺章叛变,周恩来组织党的机关紧急转移,在转移过程中,暂时没地方去,先到他们住地避一避。顾顺章只知道党的机关的地址,不知道团的机关的情况,所以他们的住地倒是较安全些。他们为能掩护周恩来同志感到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