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糊涂百年:郑板桥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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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科考(1)

雍正十年(1732),郑燮心事重重赴南京乡试。清初开科取士,仍袭明制,分童试、乡试、会试三种。乾隆二十六年(1761)以后才有殿试。乡试三年一科,定于子、午、卯、酉之年。江南行省(辖今之江苏、安徽两省)乡试于抚台衙门所在之地金陵举行。因江南省旧称南直隶,乡试也就俗称南闱了。郑燮记得确切,本届乡试于八月初九举行第一场,考时文,即八股文。十二日举行第二场,考论、诏、诰、表。八月十五日举行第三场,考经、史、时务策。然而,他的心态似乎仍然未能从丧妻的苦痛中解脱,一路之上,仍是茫然若失。

这一次,郑燮糊里糊涂,考得并不理想,但也没留多大遗憾。虽然是刚刚失去妻子,心绪烦乱,似乎很难完全进入角色,但是凭着扎实的基本功,他还是完成了各科。然而三场考下来,早已是身心疲惫。人显得更加的消瘦羸弱,青布长衫穿着,走在南京的街上,显得里面空空荡荡,活像一架骷髅。路人指指点点的议论,令他顾影自惭,更加的烦忧自卑。

关于此次乡试,郑燮似乎并没抱多大希望,诗词中也没留下只言片语。倒是趁着来到金陵之便,在这大明故都尽兴一游,倒是快事。从小喜好读史的郑燮,对于文物古迹情有独钟。城西的楚汉石头城、三国的周瑜宅、东晋的桃叶渡、三国的劳劳亭、南齐时的莫愁湖,还有那胭脂井、高座寺、明孝陵等,几乎每到一处都有词作,描述胜迹,思古叹幽,感慨万端,佳句连连。“千里金城回不尽,万里洪涛喷薄。……而今春去秋来,一江烟雨,万点征鸿惊。叫尽六朝兴废事,叫断孝陵殿阁……”(《石头城》)。更有《白门杨柳花》《长干女儿》和《长干里》等写男欢女爱与市井里巷劳作生活的纪实性的诗歌。“缫丝织绣家家事,金凤银龙贡天子。……机上男儿百巧民,单衫布褐不遮身”,大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杜甫风骨。其中一首《满江红·金陵怀古》更是写尽今古多少陈迹,化作凄凉烟雨悟醒世人:

淮水东头,问夜月何时是了。空照彻,飘零宫殿,凄凉华表。才子总缘杯酒误,英雄只向棋盘闹。问几家输局几家赢,都秋草。 流不断,长江淼。拔不倒,钟山峭。剩古碑荒冢,淡鸦残照。碧叶伤心亡国柳,红墙堕泪南朝庙。问孝陵松柏几多存?年年少。

文人的情怀总有超乎常人的底线。经过乡试的郑燮游了南京还不过瘾,索性又前往杭州一游。他此时的游兴与诗情正旺,似乎考试的结果早丢到了脑后。而且每有所见几乎都有诗作,可见散淡诗人的勤奋与激情。他首先观看了闻名天下的钱塘大潮。“银龙翻江截江入,万水争飞一江急。云雷风霆为先驱,潮头耸并青山立……”(《观潮行》),在诗中,他歌颂弄潮者,联想到苦难的人生,不禁感慨系之,也是针对自己的处境,发出自我慰藉之言:“世人历险应如此,忍耐平夷在后头。”言语之间,充满了乐观的辨证。他的诗句,总是自己独到的语言与襟怀,时而雷霆万钧,时而阴柔缠绵。于狂放不羁中,写尽了男儿情怀。

夜晚,借着月光在西子湖荡舟,是他梦寐以求的。但见得“飞镜悬空,万叠秋山,一片晴湖。望远林灯火,乍明还灭;近堤人影,似有如无。马上提壶,沙边奏曲,芳草迷人卧莫扶……”他由此想到了青春年少时在扬州瘦西湖上月夜荡舟的情景。于是发出无限感叹:“十年梦破江都,奈梦里繁花费扫除……”

此次到杭州,郑燮仍客居庙中。韬光庵,有名的古庙,在灵隐山西北的巢枸坞内。相传乃唐长庆年间,四川著名诗僧韬光在此结庵,因而得名。郑燮摇着纸扇,从云林寺左首的罗汉城一路走来,轻快地攀登着曲曲折折的石磴,如同步步远离了尘世。周围遮天蔽日的全是竹子。置身在竹海里,他感到仿佛是在真州毛家桥,在那江边的小镇……光阴荏苒,转眼已经过去了二十年……这期间,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无论是欢乐、缠绵还是困顿、落魄,至少,自己还兴致不减当年地攀登在人生的路途,寻觅着生活的酸甜苦涩。如今的他,乡试之后的一介老秀才,刚刚失去了妻儿的苦命之人,前途何在,生活的乐趣究竟在哪里?他在幽静之中,突然感到了寂寞惆怅。

“十年不肯由科甲……”他也想做个安贫乐道的散淡之人,像父亲与陆老夫子那样终老乡里。但一家老少,要吃要穿,终是熬不过贫困,眼下不得不重新走上科甲之路,这也是万般无奈,这也是逼上梁山呀!他想着,站下来喘口气,抬手抹去脸上的汗珠,嘴角浮出无奈的苦笑。

然而,出世又能怎样?如今的世道……想当年,为反抗明成祖而满门遭到戕害的方孝孺与御史大夫景清,还有那被李自成下令下了油锅的胖福王……而李闯王的下场又是怎样?生生死死,成成败败,你争我夺,唉,人生竟是这样的艰难龌龊!他的情绪,依然没有从那亡国之都的悲惨故事中跳出。“国事兴亡,人家成败,运数谁逃得!”他玩味着自己词中的句子。南明终于没有逃过覆亡的命运!自己这一生,是不是也注定了要在这运道中打转?

如今走在通往韬光庵的崎岖山道上,阳光不知何时暗淡下来。多愁善感的诗人怎能不联想到自己的未来……科举、仕途,必然比山径更崎岖……你不得不硬着头皮,朝前走去。他感到了双腿有些疲乏无力。

韬光庵,这座徒有其名,实则早已被人遗忘了的偏远破败的古庙,终于到了。庙宇依着山势,建筑在悬崖的上面。

“施主从何而来?”

“余本兴化人,自南京而来。”

“潮来潮去,世事无常,汝将何往?”

“潮起潮落,人生多艰。来向师父求教。”

“潮起如山,潮落无踪,四大皆空,多艰又有何妨。”

“师父所言极是,无妨无妨,阿弥陀佛。”

才进山门,同白髯老僧几句对话,就使郑燮感到了超然宽慰。老方丈那洪钟般的话语,如同来自虚空,一下把他引入了超然物外的佛境。

在高高的庙门台阶上,老方丈双手合十,双目紧闭,仿佛是一尊弥勒佛像。秋光之下,他身上的袈裟黑乎乎像铁又似铜,点点滴滴的油渍如同岁月的锈斑。但是面容却是红润光泽,这令郑燮十分的惊异。

庙里并无旁人,庙宇也无旁屋,大殿即是僧舍。郑燮被引入,坐在了禅垫之上。深秋山中已凉,地上生着炉火,烧煮着一壶山泉。老方丈亲自沏茶,二人相向坐饮。一杯清茶下咽,顿觉神清气爽。郑燮目光扫视庙堂,除去泥塑的神像之外,几乎空空如也。但见香案上摆着古瓶、古书,还供着一捧盛开的野花,为布满尘灰的庙堂增添了一抹生机。

花气伴着香雾在庙堂中缭绕。一只蜜蜂循香而来,在老方丈头上盘旋。见他若无其事,那蜜蜂更加大胆,竟然落在了那光光的头顶。老方丈依然无动于衷。郑燮看得出神,老人家显然在闭关修行,不食人间烟火。宾主入定,他老人家即闭目不语。外面不时传来一两声归鸟鸣唱,夹杂山风抖擞着树叶的声响,庙院更加显得清净安宁。

“师父高寿,何时在此修行?”

不知过了多久,郑燮问道。他只是想打破这难以忍受的空寂。

“阿弥陀佛,我已经十年不出山门,外面的世事一无所知。”

老和尚显然是不愿意回答他的俗问。

郑燮感觉尴尬。不在一境,沟通不易。他想着自己游过的名山,江西的庐山,燕京的西山,无方上人,勖宗上人……都是那样随和,并不像这位老僧,仿佛在另一世界。郑燮努力感悟这另一种生活、另一种乐趣。他开始羡慕老方丈的追求,甚至梦想着过着同一种生活。静虚之中,诗人默然吟诵:

老头陀,古庙中,自烧香,自打钟;兔葵燕麦闲斋供。山门破落无关锁,斜日苍黄有乱松,秋星闪烁颓垣缝;黑漆漆蒲团打坐,夜烧茶炉火通红……

这种超脱与简单的境界,难道不是求之不得?

夜深。一阵山风吹来,庙门外的帘子,呼啦啦抖着。原先昏暗的灯火,此刻倒明亮许多。灯影之下,老方丈诵经之音清晰可辨。这样的氛围之中,郑燮感到惬意。心中那些烦乱的记忆,梦魇似的都开始消散……仿佛自己也成了出家的和尚。什么北京、南京、杭州,什么酒肆、茶楼、伎馆,醉生梦死的日子,妻儿老小的期盼、歌伎与童子的包围,砑笺、纨扇、题诗、作画,饮酒、应酬……他的脑子里,早已一片空白。

“……待我富贵来,鬓发短且稀。莫以新花枝,诮此蘼芜非。”这是从前的诗句。凡俗的生活中,谁不期盼富贵,妻子是怀着富贵的希望而去的,她希望丈夫在科举的路上走出结果……可最终还是没有看到令人绽开笑容的结果。

庙堂外的山风,渐渐地猛烈起来,庙檐四角的铃子摇响得刺耳。隐隐地传来钱塘江隆隆的潮声,老方丈的心绪似乎有些烦乱。这些凡俗之音,扰乱了他的禅境。他回到了凡间,开始招待郑燮品茶,吃着庙点—— 一种黑乎乎的野菜团子。

也许是一天没有进食,郑燮嚼着菜团,感到格外香甜。于是他突发奇想:既然妻子已去,家还有什么意义?何不就势遁入佛境,终日养鱼、种花、耕地……诗曰:

……饮我食我复导我,茅屋数间山侧左,分屋而居分地耕,夜灯共此琉璃火;我已无家不愿归,请来了此前生果……

如此痴心妄想,即陪那老方丈打坐而眠。来日清晨,老方丈起身极早。郑燮随之攀上石楼,遥望旭日冉冉升起。茫茫雾中,红润润金乌浮于其上,发出万丈光芒。等到霞光辉煌、云雾飘散,市景、湖光、江水,渐次呈现一幅水墨丹青。老方丈依然双手合十,眯眼凝视远方。钱塘江与西湖,仿佛就像他腰间的一个线穿的葫芦。山寺肃穆与人寰熙攘,站在石楼上的两人心绪截然不同。“庐山烟雨浙江潮”,郑燮心中感叹,入了秋季,观潮的人,就像潮水一样涌来,人们究竟要从那汹涌的潮水中感受什么、寻觅什么?

钱塘江潮,传说是春秋时代冤死的吴、越名将伍子胥与文种的英灵为宣泄悲愤,驱使海鲸、海蟒兴风作浪,冲刷江岸,祸及百姓。郑燮从小就听父亲和陆先生讲述这个凄婉悲壮的故事。眼下突然面对,那雷霆万钧的阵势使他灵魂震颤。在艺术家眼中,那就更不仅仅是自然景观,而是人事的写照。想到自己将要在这江潮般的宦海之中沉浮,郑燮不胜惆怅。

观景的人们拥挤不堪。那么多的饮食男女,除了寻求感官刺激,谁又能够看到,千百年来的汹涌澎湃,造成沿岸民众多大的惊恐与灾难。郑燮抚摸着那冰冷坚硬的石塘,想到八百年前吴越王为了抗拒江潮而引领军民修筑石塘的悲壮场景……江涛怒号,江风助虐,修筑石塘的工程无法奠基。吴越王钱镠急中生智,命令锻造三千铁箭,遂令水军架起强弩凭楼射潮,致使神灵震动,江潮骤退,欢声动地,塘基得以奠定。壮怀激烈的传说,寄托了人们对于一代明君与一个朝代的怀念。

眼下的郑燮,书生的瘦羸之躯,站立在这古老石塘堤坝上,遥望江潮,心中也是狂潮涌动。他感到了宣泄的兴奋。当年,须发飞白的伍子胥,烈马般的刚强性格决定了他的忠诚可鉴。一心要助吴伐楚,终得一胜。不料狭隘平庸的吴王夫差,竟被胜利冲昏头脑。伍子胥奋力诤谏,提醒要防勾践死灰复燃,竟被夫差赐剑自刎。结果转瞬之间,勾践隐忍崛起,吴国灭了,夫差惨死之际,放声悲鸣曰:“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灭,谋臣亡。”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是夫差败亡前的悔恨与自省,更是醒世之鸣。可悲的夫差,千悔万悔,悔当初没听信伍子胥的逆耳忠谏。临危之时,他当然更不敢奢望范蠡、文种会接纳自己的忠告。但他还是要呼喊:“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灭,谋臣亡。”无意之间竟道出了胜王的通病、千古的定律。这是多么富于哲理的历史典故,就附着在眼前这狂潮之上,时时地提醒着人们。

也许是汲取了历史的铁血之训,功臣范蠡后来消失于江湖,至今不知下落。功成之时积极遁世,淡出名利纷争,成为世间一谜。在人们的脑海中,范蠡,这个难得清醒的智者谋士,永远都是那么沉稳、理智。他功成身退,乘着一叶扁舟,智慧地遨游在俗眼看不到的山湖迷雾之中。断然不像城府不深的伍子胥,冤死之后,还要借着江潮发出震怒喧嚣,结果是骚扰百姓世代不得安宁。而另一位历史人物,功高盖世的将军文种,虽然也有警觉,称病不朝。勾践到底狐疑,前往探视,得知其言有诈,便暗示他自杀,并故意遗剑于座。文将军会意,遂仰天长叹刎颈自戕。印证了那千古的定律、难逾的铁训。

郑燮想着,便觉夫差罹难前的哀鸣,仍伴着涛声缭绕于自己耳际,如哭如号,若万箭穿心。历史的无情,源自政治的无耻。政治的无耻,出自人心的贪婪。在皇权与功利面前,什么仁义礼智、忠信节义统统苍白无力。同样是剑,原本忠君报国的武器,到了伍子胥与文将军手中,便成了招魂的无常。一代两君主,佩的都是这属镂之剑,一代两忠臣,一吴,一越,却同死在这属镂剑上。历史繁衍着,却又如车轮一般,旋转在同一个轨道中。郑燮想到了当朝的年羹尧,想到了许多有功于朝廷,却因一语不慎而身败名裂的汉族读书人的悲惨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