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浦之上:一个王朝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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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哪天凭窗眺望,远处谁家少年正翩翩走过,或许她也有过春心一动,冒出妾拟将身嫁予的傻念头,然后两颊漫起红云,不禁掩住嘴吃吃吃窃笑得罗裙摇曳长袖飘荡。

那时多么自由,身与心。

怎料想进了宫中,怎料得委身于这样的男人。

一切都戛然而止了,便纵有万种风情,更与何人说?说了也无益,后宫巧笑美目遍地缤纷,丈夫早已乱花迷眼嫩草没蹄,哪还有闲暇将她当一回事啊。

何况她也无意争春,从来不争,凡事要争,总还须分个值或不值呀。

对那个男人,那个赵椹,她始终恹恹的。

就让别人去争风吃醋吧,她无所谓,半丝心力都不肯花在上头。

是的,不值但是,十七岁那年,没有任何预兆,她竟突然被进封为淑妃。

平心而论,她多少还是窃喜了一下。

宫中那么多美人望穿秋水杨淑妃年华耗尽,老死也未必熬到这个名分。

重要的是接下去,也就是第二年的七月,哥哥杨亮节等三十四位她的亲人也被接二连三推恩进秩了。

谢天谢地,她真正的高兴,由此而起。

因为她,正是因为她,她藏在心中最柔软处朝思暮想的亲人得以惠及,那么,好吧,她还有什么可幽怨不满的呢?重重官闱的覆盖下,就是零落成泥,她也无话可说了。

是这样的心思让她瘦弱单薄的身体有了生机回转的气息吧?总之就是在那期间,她怀孕了。

十八岁那年的六月,她生下了儿子赵星。

母凭子贵,哪朝哪代不是这样的呢?生活进行到这里,终于被一抹霞光镀了层亮色,心不由得也暖了几分。

夜深人静时,有时她会想起另一个杨淑妃,不是同代的,离得有些远,已经相隔两百多年了,那是北宋真宗赵恒的妃子。

相比起来,真宗的杨淑妃未必事事都幸运如她哩,她有儿子赵星,而那个杨淑妃却终生未育。

可是真宗依旧对她宠爱有加,除了不可动摇的皇后刘娥,就再没有哪个嫔妃能比她在天子心中占去更多的位置了。

真的该对此羡慕,女人哪,脆弱如草,不能开花结果,不能遮天蔽日,幸与不幸都维系于别人的风别人的雨别人的阳光与甘露。

刘皇后同样无子,竟将侍女李氏产下的儿子赵祯强行夺来收归名下,然后交予杨淑妃抚养。

就是这样一个因缘巧合,这个真宗的杨淑妃不经意间竟等来了另一种更大的幸运,她的矿产般富饶的母爱终于寻到了一条宽广的渠道,可以不息地欢畅地日复一日汩汩流淌。

小娘娘,赵侦这么亲昵地称呼她,然后,等到这个聪颖仁厚的少年终于端坐龙椅威服天下时,杨淑妃先是成为皇太妃,然后是皇太后。

算起来,这是另一种形式的母凭子贵啊。

赵垦会与他的先辈赵祯异曲同工吗?不敢肯定,但至少这么浦之上一个王朝的碎片年复一年杭州西湖上的荷花一如既往地艳丽绽放期待过。

日子总归要过的,梦也总归要做的。

临安城所有的亭台楼榭、市井街衢据说都不逊汴京。

辽兵的烽火、金兵的马蹄之下,大宋从北而南,江山纵是摇摇晃晃,毕竟也持续了三百多年,那么,怎么就没有再持续下去的可能?谁料到,这一次真是非同往昔了,元比辽比金都更张狂强壮,血盆大口里的两排巨牙那么尖利,眨眼间就已经将大宋王朝的江山咬得体无完肤。

这叫她,一个既失去丈夫呵护,又失去宫廷高梁大柱庇荫的女人如何是好?如果可能,她愿意将自己每一寸肉都撕成薄薄的碎片,再细密联缀起来,云一样遮挡在儿子赵是的头顶,让险恶的世事不要吓着他,不要伤着他。

可是,她不能够。

她无能为力。

杨淑妃

谢道清是个安分守己的女人,这么说是相对于她的身份地位而言的。

人总是很容易被环境所左右,当空气中弥漫着催人亢奋或者令人颓败的气息时,再怎么坚强,再怎么缩紧毛孔绷起肌肉,日积月累,都会悄悄地不知不觉地被那样的气息所笼罩,它们细密地包围过来,渐渐钻人毛孔,然后水到渠成地将人浸润成与环境水天一色了。

但谢道清看来是个例外。

有一阵子,她不免被很多人看成是相当怪异的家伙,就如同万丈红艳艳的落霞中的一只孤鹜。

作为大宋第十四任皇帝理宗赵昀的妻子,她母仪天下的时间很久,久到长达三十多年,也就是说在一生年华最好的那个时段里,她一直都唇红齿白地高居后宫的塔尖之上。

可是很奇怪,丈夫身边风起云涌的任何红粉金钗,她居然都肯坦然接纳,既不翻白眼,也不倒醋坛。

她没心没肺还是无欲无求?无人的时候会不会有腹诽?或许也难免,但至少她的笑一直明亮地挂在脸上,声调也从未上升高扬过。

由此,她获得了一个贤后的评价。

所谓的贤后声名真有那么要紧吗?赵宋王朝持续到理宗时,那张宽大威严的龙椅已经有十三个人相继坐过了,他们的老婆,除了光宗赵惇屋里的那个皇后李凤娘之外,大多都还称得上贤淑善良太祖赵匡胤的王皇后常亲下御厨为丈夫操办膳食;仁宗赵祯的曹皇后每年都在后苑空地上种几畦庄稼和桑树,锄草施肥、采桑养蚕都自己动手;徽宗赵佶的皇后郑氏被册封时,怕浪费,拒绝制作一套新冠服,只是将做贵妃时的旧冠改制一下;髙宗赵构的皇后吴氏怕自己骄奢无礼,专门绘制了《古烈女图》作为座右铭,时时自诫……将她们一一罗列,谢道清心里清楚,她其实未必有得一比。

或者是因为她一直记得自己的出身?⑶都崩《咸淳临安志》中所载的《宋皇城图》要说家族,她也有值得炫耀的身世宁宗时的宰相谢深甫就是她爷爷。

可惜生养她的母亲却不是正房。

偏房小妾若是得宠,气势上绝不会输上一丝半毫。

而她的母亲哪里谈得上宠,仅是被蜻蜓在水面略微一点,就播下了种。

这种情势下,福分多少全系于腹中央那一块肉了。

好不容易肚子终于鼓鼓囊囊,终于胎动有致。

待生下来一看,却差点连自己都吓得昏过去脸黑如漆,而且眼中有斑,这样的女儿怎值得指望?在正房甚至下女们的掩嘴窃笑中,小妾咬紧牙喊叫了一句,她觉得已经喊得声嘶力竭梁倾屋塌了,谢家老宅却仍是纹丝不动,连门帘都事不关己地安静垂着,像一截大舌头,不知从谁的嘴里伸出,正尽情嘲笑着她。

这一刻她做出决定。

好歹算名门望族嘛,怎容得下一个这么劣质的生命?与其被别人的白眼口水挤兑而死,不如早早由自己下手。

她真的下手了,十根长指利刃般在空中划过,然后对准张着小嘴嗷嗷嚎哭的女儿猛地掐下。

幸亏她腹部刚刚被山崩地裂地掏空一次。

幸亏她浑身的气血仿佛都随着那根脐带一起,被一剪两断了。

她使不上劲。

在那个千夜星辰还密密匝匝地布在头顶的时候,女婴活了下来,取名道清。

这么丑陋的女娃,她一生成长的道上必定少不了坑坑洼洼,所以只好取个好名,聊寄期望,期望她一路有神护佑,不求有福,能清爽平安无病无灾便是了。

可是却并不平安,在还少不谙事时,父亲便死了。

祖父早在她出生前就已过世,父亲再一死,生母又无能,谁还能在她头顶撑一把伞昵?她自己都绝望了,低眉顺眼忍气吞声,连打柴烧水之类的粗活都竭力去做。

浦之上一个王朝的碎片谁也没想到,真的没想到,机会竟然来了,来得那么不可思议。

宁宗赵扩先后有两个皇后,第一个姓韩,第二个姓杨。

杨是什么出身?其母是德寿宫一微不足道的弹琴奏乐者而已。

她原先跟随母亲在宫中瞎混,母亲体病返乡后,她留下来侍候太后。

美人,太美了,艳冠后宫,天赐的资本令她熠熠生辉,横来竖去都是惹眼。

惹别人的眼尚且无事,惹到赵扩,就不一样了。

赵扩脑子虽不太好使,风月之事却是兴趣盎然。

猛然之间,他的床上就多出一个风情万种的绝色女子,那个快活,那个尽兴,终于让他真正尝到了当个万人之上的皇帝老爷的好处。

多么像烟花绽放,杨美女以容貌为矛、智慧为盾,从婕妤到贵妃到皇后,迅速搞定。

单枪匹马是不可能的,必然有人帮她,这个人很重要,他是宰相谢深甫。

一般说来美女记性都不是太好,宰相半途而夭时她也挺伤心,掉过很多眼泪,但过后则抛到脑后了。

天地良心,不是故意忘的。

后宫多少险恶之事此起彼伏,没一天让她省过心,稍有大意,凤冠霞帔就可能刹时易主。

一个事实她一刻也不敢忘皇帝大人比她竟还小六岁之多哩。

老妻少夫的日子不是那么好过的,无论放在天下哪一个家庭里,这个老妻的忧心忡忡都是难免。

幸亏一路都过来了。

老公虽然傻里傻气,把她揽进怀里时却还是百般不厌,好歹也算恩爱了几十年。

等到宁宗一驾崩,她也日暮,可以一言九鼎当起太后了。

宁宗的八个儿子早已相继夭折,即将接任帝位的赵昀,是被宰相史弥远像捡宝一样从绍兴府山阴县虹桥里弄到宫里刚刚三年的民间少年,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回过神,就龙袍加身了。

想一想实在有些荒唐,但既婆婆同意拥他为帝,杨氏就得认下这个账。

而且赵昀已经不小,年及弱冠,所以不管情愿不情愿,她都得以母亲的慈祥与权威出面替他选些女人准备大婚。

犹如神示,就在这个时候她突然想到了史弥远的前任谢深甫。

姓史这家伙已经越来越让她头疼了,奸邪不说,狡诈不说,心狠手辣不说,单那种盛气凌人的嘴脸就令她越来越反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