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浦之上:一个王朝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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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国家到了这样地步,官位还值几许?只求开恩让他去,去福州,去抗元,去图复兴。

几天后他终于得到准许,动身南下。

五月二十日抵达福州。

这座城市他是第」次来,那么多山,山团团包围着,看进潘鑫黪一个王朝的碎片眼里是如此亲切可人,不经意间总是让他想起自己的老家。

老家其实离这不远,就是与福建相邻的吉州庐陵,即后来的江西吉安。

二十年前,他刚刚二十岁时,就高中了状元,那是何等的荣耀与风光啊,仿佛犹在眼前。

履善,这是他的一个字;宋瑞,这是他的另一个字。

前者可能是在德行上对自己提出要求以善为本,洁净做人;后者则寄寓了他对国家的期望。

签书宁海军节度判官厅公事、刑部郎官、江西提刑、尚书左司郎官、湖南提刑、知赣州,这是他曾经任过的官职,他一直没敢辱使命,忠君报国天经地义,怎能有二心?新朝廷没有亏待他,将李庭芝一直空置的右丞相之职归还他,同时兼任枢密院事。

所谓的枢密院事,简单而言就是掌管军国机务、兵防、边备、戎马之政令等等之职,总之兵权在握。

文天祥感恩戴德,他匍匍在地,三呼万岁,胸中洋溢的全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念头。

濂浦平山阁前那片两三百平方米的空地,成为他的点兵台。

在这样一个小村,有一个这样的台子,便宛若有一个凌空搭起的舞台,二十多万水师在下面引颈长望,旌旗猎猎作响,船帆呼呼鼓动,乍一看,确实让人油生许多好感觉。

那年他四十岁,恰是最丰沛茂盛的年纪。

况且他长得也好,双目细长,眼梢微吊,多少暗合戏里多情书生的清秀模样。

眼之外,剩余的四官也都清清朗朗地在脸上摆着,几分倜傥,几分俊俏。

如果仅是好相貌,世人会不屑的。

男人总是这样,人们需要他在一副好皮囊之外,还得有满腹的墨水与满腔的正气,而这两者,他恰巧都有。

甚至在经历一波三折的大劫大难之后,前所未有的激情更在他心里剧烈地奔腾呼啸。

他确实有充分理点兵台由相信自己还能有一番作为。

可是很快他发现不对头,事情不是他想的那样。

在他到达福州之前,张世杰已经是枢密使,枢密使与枢密院事在职务上并没分出太多高低,而且他还有丞相之职,地位无形中就在张世杰之上了。

张世杰高兴吗?不高兴,脸顿时就黑了下来。

文天祥怪自己不谨慎,确实忽略了这一点。

内心里,他欣赏的人其实一直包括张世杰。

德祐元年正月,也就是在一年多以前,长江沿岸各城溃败如山倒,临安城摇摇欲坠之时,德祐帝下诏各地发兵勤王,他立即捐出家产,招募豪杰,组成一支一万多人的义勇军,赶到临安。

临安城当时已经凄凉破败,惟见已经在他之前就赶来勤王的张世杰部将。

那天文天祥仰起脸,望着临安城头高高飘扬的张字大旗,将那个人的名字放进自己的记忆中。

怎料想,有一天竟与之出现嫌隙。

他不愿这样,想必张世杰也不愿。

世上距离最远的是人心,而他心里也已经负荷太多,再无力去修补。

何况,要做点事多难啊,要不要发兵北上收复一些失地?要不要伸援手救那些尚在宋军手中的孤城?总是意见相左,总是争论不休。

他在这些争论中那么势单力薄,别人的话锋眼梢不经意间就会闪过寒光,露出怀疑——他从元营出逃的经历像鬼魂一直如影相随,怎么也甩不掉,连小皇帝与杨淑妃投来的眼风也是异样的,给了他职,事实上却从未给过他真正的权。

他忙乎了半天之后才发现,自己原来只是拥有一个徒有其名的丞相虛位而已。

太屈辱了,浑身是嘴都没法说得清。

他一筹莫展,也厌倦了,他得走。

辞职信在七月福州烈日的暴晒下往朝廷递了上去,他要辞浦泰雀个王朝的碎片…画『醫睡北京文丞相祠,祠内枣树据说是文天祥亲手所植祠旁的文丞相胡同掉右丞相与枢密脘事之职。

朝廷好像正巴不得,马上就同意了,连几句虚与委蛇的挽留都没有,只是重新赐他一个同都督之衔。

他心里一下子空了,像地塌下一块,露出黑黝黝的大洞,阴风冷飕飕地迎面扑来。

同都督与丞相之间究竟差别多大,他不想去辨别,实在没这个必要。

况且如今的当务之急已经不是官衔,而是怎样为这个王朝做些实实在在的事。

一人之力有限,但多谂点兵台一个人做,外敌侵吞的脚步就会慢一点、障碍就会多一分。

与濂浦村道别前,他自掏银子在平山阁摆下几桌酒席,请来将官与乡绅,拱手作揖,挥手作别。

千万里奔来,又忽然间别去,这样大起大落的变故,无论别人对个中原委如何心知肚明,他也还是希望能够给自己一个交代。

席间他樽高举,胸高挺,朗朗的笑声一阵紧似一阵陆然爆起,随着堂前矫健的飞燕,绕着平山阁的高梁大柱迂回穿梭,蓦地又蹿到门外,蹿到门外的浦上。

来来来,将进酒,杯莫停,与尔同销万古愁。

然后,他离开濂浦,离开他的点兵台,一步三回头。

真是太天真了,这个舞台其实根本就不属于他啊,仅仅四十多天,在上面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将拳脚略微施展,就不得不抬身离去。

脚步有点乱,身子不禁虚晃几下,刚走几步他就突然一个趔趄,然后猛地蹲下,趴在路边撕心裂肺地干呕起来。

时运不济,命运多舛。

在这个炎热的夏天,知了已经在树梢放肆髙颂它们那个王国的欢乐与自由,而他胸部偏左的地方却有一股火烧火燎的痛剧烈腾起,漫向全身,那是他的心—、痉挛着蜷成一团,有千万把银在上面来回拉动。

下一站,他落脚在南剑州,就是后来被称为南平的闽北小城。

小城的地理很特别,一边是山一边是江,浩荡的江水与连绵的群山团团拱托出城的狭窄与险隘。

他穿起盔甲,翘首北望,心里盘算着下一步的走向。

不甘国破家亡的人毕竟遍地都是,游兵散勇潜藏在各个角落,那么就将帅旗打起吧,把他们陆续召唤过来,拧成绳,汇成河。

一直到这时,他其实都尚存几分信心,好好的江山,哪能说没就没了呢?他也相信自己的能力,状元的脑子哩,多少锦绣文章装于腹中,况且还有从未减色的忠诚与勇气。

一个王朝的碎片点兵台犹在他烧了炷香,朝着故乡方向深深躬身下拜。

天佑大宋天佑苍生天佑新朝廷一二七六年这个夏季的清晨,他在尚呈几分荒凉寂寥的南剑州城墙上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保持了很久。

待直起身时,眼前一片迷蒙,有金星狂乱舞动。

似乎有些不祥。

但那时,他还不会预估到第二年三月,当年幼的景炎帝赵圼已经逃往海上,他却领兵北上,进军江西,将数十州逐一收复,又迅速被数十倍于他的元大军打败。

败后他退往广东,却在五坡岭又一次落入元兵之手。

这一次,他再也不可能逃了,重兵把守,严加防范。

在被押途中他信手写下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之类表心明志的句子,不料想,竟成为他灵魂的一面旗帜,数百年来一直高扬在这方土地的上空。

燃爾点兵台口述九我们的文丞相时间二七年四月二十三曰星期一罾晴口述人高凤女四十三岁北京文丞相祠副馆长这座文丞相祠已经有六百多年的历史了。

以前文天祥被押到元大都时先关在另一个地方,离这不远,不过一百来米吧。

那地方低洼,被水淹了,就搬过来。

《定气歌》就是在这里写的。

祠是明洪武人年,也就是一三七六年建起来的那时是朱元璋当政了。

你想啊,元朝哪会给他建祠?明朝建了祠之后,又在紧挨着的隔壁建了顺天府,人家就说这是有意安排的,也就是要让那些拼科举的学子好好学一学文天祥的气节,以后要做那样的臣子。

我们这条胡同叫府学胡同,胡同西口以前名字叫柴市,是刑场,文天祥就是在那里被杀的。

当时这个祠是兵马司的一个秘密监狱反正不会很张扬,要不劫狱怎么办?当然啦,也劫过的自己的丞相关在这里,宋朝的遗民不会甘心的。

劫几次,大都没成功。

也有成功的,但文天祥不肯走。

为什么?他大概觉得宋朝都没了,走了仍在元的天空之下,有什意思?宋恭帝赵罴不是也来劝降过吗?没用,他说君为社稷我为君,但社稷为重君为轻。

就是不屈服。

他以前家中是地主,家里有一些歌伎,其中有一个据说跟他是相好,这歌伎也曾来这里劝降过。

文天祥怎么答?他说白发三千丈,丹心百炼钢。

其实忽必烈还是挺欣赏他的,当皇帝的谁不希望手下有这么死心踏地的忠臣?如果文天祥也能像忠于宋朝一样忠于元朝,这么有才气、有血性的一个人,肯定可浦〖寒廉一个王朝的碎片以为元朝作贡献。

忽必烈把他关了四年,怎么劝都不行,高官厚禄也没用。

传说有个高僧对忽必烈说,这个人一定要杀掉,否则就是隐患。

结果就杀了。

有记载说他的尸体埋在小西门五里外,不过已经找不到了。

他的家乡江西吉安倒是有他一座墓,据说是他的好友张迁载把他被砍掉的头颅和血衣背回去下葬的。

他有两个儿子,长子叫文道生,小儿子文佛生,一个战死一个病死。

但是广东潮州那边的民间又有另外说法,说文道生其实是被老百姓藏起来,后来娶了妻生了子,总之有一脉传下来。

现在每年潮州那边清明节前后还会专门派人来祭拜,他们自认为就是文道生的后人。

其实关于文天祥的一些传说特别有意思,比如位于珠江口外的零丁洋上有个岛叫外伶仃岛,当时文天祥在广东五坡岭被元军抓获后押在船上,在零丁洋呆了二十二天,目睹了宋军被元军打败的全过程。

因为岛上人从来不得癌症,老百姓就说是文天祥带来的福气,正气压掉了邪气。

民间还有传说他死后被玉皇大帝封为见报司司长,相当于最高法院院长。

我们北京东岳庙那边不是供着七十二神像吗?其中就有文天祥。

你也看到了,这个祠不大,只有六百平方米,但庙小神大。

他的生曰,我们逢五逢十都举行纪念活动。

每村里人绘制的文天祥画像村民用来巡游的文天祥塑像年隔壁府学胡同小学也都给他过生日。

还有新加坡,他们教育部每年署假都会派二十名学生到这里,举行祭拜活动。

他们的口号很好玩,居然是学好正气歌报效新加坡。

东南亚一带很多人来,他们在祠里文天祥亲手种下的那棵枣树上摸摸,再在自己身上哪里有疼有病的地方拍拍,据说病就好了,呵呵,他们很信这个都说很灵的。

去年七月,以色列一个留学生来这里看,他九月份就回国,他说这个人了不起,要把这种精神带回去。

我觉得我们现在对文天祥重视得不够。

他是何等了不起的男子汉啊,真是顶天立地自古以来,中国一直缺的就是这的血性汉子,富贵不淫、威武不屈并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你说是不是?浦之一个王朝的碎片口述十潘礅村的节曰时问二七年五月十曰星期四口述人文国英女四十八岁,福建省检察院干部文氏后裔前几天我刚去潘礅村参加一个活动,村里给文天祥过生日呢,热闹极了,各家各户都参与,又是烧香又是演戏又是摆供品又是敲锣打鼓,全是老百姓自愿的,自愿出钱出力,从文天祥死后开始,已经持续了几百年,太感人了这个潘礅,和林浦村是相邻的。

村里其实没有姓文的人,一个都没有。

为什么要建祠堂,还要给他过生日呢?一开始我也纳闷,后来问了,才知道原来他们的祖先是一个叫潘龙的人,和文天祥是结拜兄弟。

潘龙随端宗赵垦入闽,文天祥从镇江逃出后也赶到福州。

文天祥在林浦一带操练水师,林浦旁的毪山也有驻军,潘龙当时就在其中,两人过往很密。

后来文天祥离开福州时,还与潘龙互赠衣冠以作纪念。

潘龙随赵星到广东,崖山之战败后,侥幸活下来,隐居在闽南一带。

不久得知文天祥在北京被杀,很痛苦。

临死前他嘱子孙要世世代代纪念文天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