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万成说：“我们要去更多的人，人多声势才大嘛！”
李老板说：“那我和你一起去联系！”
董万成显得很高兴，说：“那就好，李老板，在这些采石场老板里，我就信服你！”说着，两个人就走了。
令董万成没有想到的是，不但那十几个采石场老板听了他的话，愿意和他一起去上访，一些受了灾还没领到救灾物资的村民，也愿意跟他们一起去。这样，上访的人数很快就达到了五十多人。但同样令董万成没有想到的是，有人向乡政府报了信，出卖了他。
第二天清晨，“炊哥”和六指儿果然看见董万成，带着一伙人爬上了停在郑白毛的酢坊坝坝里的卡车，可董万成刚一开动，汽车轮胎就爆了。董万成气得跳下驾驶室，用脚踢了踢瘪了的汽车轮胎，嘴里骂了几句不干净的话，才突然像个领袖似的，对那伙人大声说：“这是有人想阻止我们到县上反映情况，故意搞的破坏！想不让我们去反映情况，没门儿，我们走路去！”
那伙人听了，又从车上跳了下来，然后跟着董万成走了。
“炊哥”一看着急了，他和六指儿都以为卡车开不动了，他们就会取消这次上访，结果却不是这样。“炊哥”这才急忙给龚文军打了电话。
季节逼近了芒种，芒种忙忙种，农活儿多了起来，天气也越来越热，但早上还是十分舒适的。朝阳在被露水濡湿的草地上，在绿得发黑的山坡上，在修通不久，显得十分粗糙的公路上闪着紫色的光芒，却不烤人。湛蓝的天空上，疏疏落落散着一些极薄的晴云，离太阳远些的几片，白得像新摘的棉花，靠近太阳的几片，却呈现出酡红的颜色，如少女害羞时红红的脸庞。空气清新，凉爽宜人，要不是偶尔出现的一两座倒塌的房屋和还搭在露天里的窝棚，十多天前的这场灾难，似乎看不出来了。
天凉好赶路，上访的人群在董万成的带领下，急匆匆地走着。起初，大家还被董万成的话鼓舞着，觉得底气很足，可走着走着，一些人心里就打起了鼓，毕竟都是老实本分的庄稼人，又低头不见抬头见，龚文军和自己无冤无仇，去告他做什么？再说，古话说得好，民不与官斗，自己去告了，就真的能得到救灾物资吗？要是得不到，不是割卵子敬神，神被玷污了，人也得罪了？还耽误了自己的活儿！但既然来了，又怎么好意思回去？罢罢罢，就权当进城去看回热闹吧！
走着走着，上访队伍来到了油坊坡村的七龙嘴，突然看见虎尾村的温支书，油坊坡村的曹支书，麻黄村的魏支书等村干部，和乡上的周景辉副书记、“老拱”、马骏等乡干部，正围在公路中间“斗地主”。他们像是来了有一会儿了，马骏和曹支书脸上还贴了两张纸条。大家一看，突然愣住了，不知这些干部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在这儿做什么？几位乡、村干部一见董万成他们，马骏和曹支书扯掉脸上的“胡须”，其他人也丢掉手里的扑克，站了起来，看着这伙上访的人，像是不认识一般。
队伍中一些人一见自己村里的干部，就有些不好意思了，像是做了不光彩的事一样，直往一边躲去。董万成一见，忙迎着温支书问：“你们怎么在这儿？”
温支书一听，也没打算掩饰，说：“等你们呀！”
董万成听了这话，像是有些不高兴了，带着质问的口气对温支书说：“等我们做什么？”
温支书说：“大侄子，你怎么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我们等着给人下跪求情呢？”
董万成眨了眨眼睛，以为温支书说的给人下跪求情，就是指的他们，脸上露出了一丝得意的表情，可嘴里却像不明白地问：“你们准备给谁求情？”
温支书说得更直白了：“还能有谁，不就是大侄子你们吗？”
董万成一听，脸上细密的皱纹跳动起来，却又问：“我们要你们求什么情？”
温支书现在不客气了，忽然沉下了脸，像是怒不可遏地指了董万成的鼻子大声说：“董万成，你真的不知道？你不是要带他们到公路上拦车喊冤吗？”说着，他的目光又转向了众人，继续说，“你们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公路上有多少运送救灾物资的车辆？你们也不想想，就信了别人的话！在公路上拦车喊冤，会不会造成交通堵塞，啊？造成交通堵塞事小，可影响了救灾物资的运输事大！你们知道有多少人的生命等着挽救吗？影响了救灾物资的运送也就罢了，可是你们知道这在国际上，会给我们国家带来多大的恶劣影响？甚至会影响到国际社会和国际友人对灾区的援助！你们想想，这样严重的事件，警察会坐视不管吗？警察要来抓你们，可你们家里又有老又有小，还要等着你们重建家园，我们低头不见抬头见，不忍心看着你们一家老小到时哭兮兮那副样子，就全当做好事，等警察抓你们时，别的忙帮不倒，到时给你们求个情吧！”说完，温支书目光又犀利地盯着董万成，对他说：“你以为我们要向你求情哟？你是什么东西，也不吐泡口水照一照？你自己活着不耐烦了，想进去吃那每天八两米，自己就进去吧，可你不要祸害这么多无辜的人呀？你把他们都拉进去了，人家的婆娘娃儿怎么办？”
温支书这么一说，队伍里的人全都愣了，一个个露出了惊慌和恐惧的神色。同时，董万成也愣住了，他从没见过温老头生这样大的气，看来这事不但会把龚文军和乡政府惹恼，连温支书这个和事佬现在也给惹恼了！温老头的话虽然有些难听，但话粗理不粗，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在公路上拦车会影响交通呢？但董万成还是有些不甘心，看着温支书他们问：“你们是怎么知道我们要去上访的？”
温支书狠狠地剜了董万成一眼，然后讽刺地说：“怪了，我们怎么知道了？要使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们是诸葛亮，能掐会算，董老板没想到吧？”说完，又盯着虎尾村的几个石场老板大声说，“李老板，杜老板，麦老板，我的话说完了，你们谁想走就走吧，啊？”
大家互相看着，没人动步，像定在那里了一样。这时，油坊坡村的曹支书，故意拉了一把温支书，说：“温大哥，我看你也不要管闲事了！人家要去上访，是人家的权利，要是上级真的来查到弯书记有隐瞒灾情、私藏救灾物资这些罪行，人家不是背着弹花弓上金銮殿——有功（弓）之臣吗？”
话音刚落，麻黄村的魏支书接过话去，却说：“可要是上级下来查不出弯书记那些事，那就是诬告，是有意破坏抗震救灾，也是猫抓糍粑——脱不了爪爪的……”
魏支书的话还没完，温支书还是坚持说：“等得那个时候吗？我敢保证，只要他们到公路上一拦车，就要被先抓起来！到时候再来个数罪并罚，不把肠子都悔青，那才是怪事！”
几个村干部你一言我一语，像是早就商量好了似的，有的发热，有的退烧，说得上访队伍一些人，身上起了鸡皮疙瘩！想一想干部们说的话，也不全是恫吓他们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事情认了真，水都能痨死人，何况人家干部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呀！可现在该怎么办呢？
正在这时，站在一旁一直保持沉默的周景辉副书记，似乎看出了大家的心思，走了过来，看了看大家，用劝说的口吻说：“老少爷儿们，你们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要去上访？你们凭着良心想一想，究竟谁亏了你们？再说，你们真的掌握了弯书记和乡政府隐瞒灾情和私藏救灾物资的证据吗？我告诉你们，昨天卸到乡政府办公室的救灾物资，最迟今天下午就要分下去！再退后一步说，即使你们有些什么要求，石头飞上天，最终还是要落下地，到头来还得回乡政府解决，是不是？”
他这么一说，队伍中一些人就点头说：“是呀，是呀！”
周景辉书记继续说：“乡亲们，俗话说铁冷了打不得，可话冷了说得，我看有什么还是回乡里再说吧，啊！你们真要一时冲动，到公路上拦车喊冤，肯定会出现像温书记说的那样的情况，到那时，可是没有后悔药卖的……”
周副书记说到这里，队伍里就起了一阵骚动，有人喊了起来，说：“要得，我们听周书记你的！”
一些人听了，也附和着说：“行，我们回去！”
董万成却着急了，冲周副书记说：“我们不到公路上拦车喊冤，我们只到县上上访……”
可是没等他把话说完，“老拱”就不客气地顶了他一句：“领导救灾都忙不过来，还有时间接待你？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不得了的大人物，是不是？”
董万成一听这话，马上不出声了。这时，周景辉书记又耐心地对大家说：“乡亲们，我和你们也没有什么过节，听人劝得一半，我看你们真的还是回去吧！”
众人上访的意志本来就不坚定，先是听了几位支部书记的话，吓住了，这时见乡领导这么跟自己说话，好多人就答应了和乡、村干部一起回去。但其中有几个人却说：“周书记，我们回去可以，不过我们要和弯书记对话，要他亲自答复我们几个问题！”
周景辉书记一听这话，就很爽快地表态说：“你们放心，弯书记早回乡上等着和你们对话了！你们有什么话，今天就当面锣、对面鼓地说！”
那些人露出惊喜的样子，说：“真的？那我们就回去！”说着，“呼啦”一声，就转过身子，和干部们一起往回走了。
董万成见大家都走了，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终于像斗败的鸡，也只得跟在队伍后面，蔫蔫地往回走。走着走着，他忽然觉得有人碰了他一下，抬头一看，见是温支书。董万成张了张嘴，正想说什么，温支书突然抢在了他前面，压低声音，用了埋怨的口气对他说：“大侄子，你让我怎么说你好呢？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知道不知道，昨天是谁放了你一马？”
董万成还是低着头，瓮声瓮气地问：“是谁？”
温支书说：“是弯书记，你知道吗？是他让马同志在公路上等了半个小时，等来了警察，然后说只是几个不明真相的群众来乡政府咨询救灾物资，和乡干部发生了争执，然后把警察劝回去了！为这事，警察头儿还狠狠批评了乡政府一顿！说警力这么紧，情况都没弄明白就报案，简直是乱弹琴，弄得马同志又是拿烟又是说好话！”说完，温支书停了一会儿，然后才又看着董万成，严肃地说，“你好好想一下，你昨天是什么行为？造谣惑众，煽风点火，诬蔑政府！往轻里说，是聚众闹事。往重里说，是破坏抗震救灾！在这个特殊时候，如果认了真，不判你个三五几年，那才是怪事！可你，不知恩图报，反而恩将仇报，你说你对得起人吗……”
董万成听到这里，终于抬起头看了温支书一眼，嘴里嗫嚅地说：“我……”
温支书看见董万成的脸像绸布一样红了，知道他心里后悔了，可是他没改口，继续数落董万成说：“你以为你很聪明，还敢带人到公路上拦车喊冤！要不是弯书记叫我们来把你们劝回去，不知道你今天要造成什么严重后果？我告诉你，如果你今天真到公路上造成了交通堵塞，即使弯书记不计较昨天的事，那公安也会老账新账一起算，到时就有你的好日子过了！”
董万成听了，头皮一阵阵发紧，然后呢喃地说了一句：“我、我没有想到……”像是十分后悔的样子。说完，忽然又对温支书说：“老叔，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温支书没继续数落董万成了，只是对他又说：“这你还不明白？自己屁股上夹得有屎，还不把沟子夹紧些！”说完，怕董万成没听明白，又补了一句，“你等会儿装哑巴，没人会把你当傻子！”
董万成听了这话，有些明白了，先点了一下头，然后又把脑袋耷拉下来，像是被霜打蔫了。
龚文军果然在乡政府等着了。当周景辉副书记一行人，在七龙嘴等到董万成这伙人后，马骏就悄悄给龚文军打了电话。后来这批人中一些人提出要和龚文军对话，马骏又给龚文军打了电话。龚文军当然一口应承了！他马上叫在家里的乡干部，把自己寝室里的凳子、椅子全搬到乡政府的院子里。他觉得在这种时候，没有什么需要遮遮掩掩的，也值不得遮掩。只有说出真话，才能让群众消除疑虑。他见凳子不够，又叫人到三楼的会议室里，把那几条条椅也抬了下来。然后叫人去通知了居委会马主任和乡属机关单位的负责人，开了一个短会，希望大家配合做一些工作。一些到集上买东西、办事的村民，听说龚文军今天要公开和上访的人对话，回答他们提出的问题，上访的人还没到，他们就都好奇地拥来了。在这个时候，谁都关心着利益——自己的和别人的！即使是一些没受到多大损失的人，他们也关心着灾后重建的政策，也渴望了解更多的信息。龚文军看见来的人多了，又叫乡干部去场镇上借了一些凳子。后来见院子里实在摆不下了，这才算了。一些来看热闹的人对龚文军笑着问：“弯书记，我们等会儿可不可以问你一些问题呢？”
龚文军听了，也笑着说：“可以！你们有问题当面问我，是看得上我！当面问了，不背后去下我的烂药就行！”
那些人说：“有当面就没背后了！”
龚文军说：“那好，有什么问题尽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