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接着,以徐向前、陈昌浩的口气呼吁团结的重要,左右两路军“以不分散主力为原则”,并直言不讳地详明当前的战略方向,何为上策,何为下策。也只有长期跟随张国焘的诤友,才能这么旗帜鲜明地劝谏张国焘北上。因为张国焘大概不会怀疑他们有什么不良动机。
电文最后,意在说明只有在迫不得已“左路军无法北进”的情况下,才实行下策,即右路军与左路军一道南下。但笔锋马上一转,“如能乘敌向北调时取松潘、南坪仍为上策”,这仍是北进的去向,终希望左路军北上。
分歧。僵持。人们愈来愈担心两支合而又分的队伍之间会发生怎样的冲突。并担心右路军会因事态的嬗变而引起分化。
此时,右路军前锋一军团已从巴西出发,到达俄界。毛泽东、张闻天等中央领导人住在与前敌总指挥部相隔不远的阿西。周恩来、王稼祥同三军团驻扎在离前敌总指挥部15里左右的地方。为防万一,彭德怀把他的十一团隐蔽在毛泽东等人住处不远的地方,他本人每天都要去看看毛泽东。
而毛泽东认为:要争取张国焘北上,首先要团结徐向前、陈昌浩以及四方面军的广大指战员。
他每天总要在阿西与巴西相隔的那条小河上复返膛几趟,与徐向前、陈昌浩进行多次商谈……
6.彭德怀提出要“先发制人”
张国焘接到徐、陈拍来的电报,似乎一眼便看出了这种“明劝暗催”的婉转而微妙的电文里,潜藏着毛、周、张、博等人的良苦用心。
他认为,不管是毛泽东、张闻天的意见也好,把周恩来抬出来也罢,目的是要我张国焘就范。什么只要南进有利,可以交换意见,这完全是他们耍的花招!如果可以交换意见的话,为什么自两河口会议以来,我的意见,你们总是不听,非要按你们的主张一意孤行?在你们看来,只有北上唯一正确,南下大逆不道!那么好吧,那就两路人马分道扬镳!谁对谁错,让历史做结论吧!
于是,他立即致电徐向前和陈昌浩:命令“一、三军暂停留向罗达进,立即设法解决南下的具体问题”。
同日(即9月8日),他又向左路军第二纵队副司令员詹才芳发出电令:“飞令军委纵队政委蔡树藩将所率人员移到马尔康待命。如其不听则将其扣留,电复处置。”
徐向前、陈昌浩接到张国焘这封措词激烈、态度强硬、没有丝毫考虑余地的电报,大为吃惊!原以为以他们二人的名义给张国焘的电报会起到某些作用,没想到却恰恰相反!
“怎么办?”陈昌浩焦虑地问徐向前。
“事关重大,不可贸然行事。”徐向前心情极为沉重。“这样重大的问题,须向中央报告才是。你是不是再辛苦一趟?”
“好吧……”陈昌浩一脸苦涩地应道。因为他是中央政治局委员,与张闻天、博古、王稼祥等都比较熟悉,有什么事情,都由他和中央联系。
陈昌浩策马跑到阿西中央队驻地,把这封“事关重大”的电报交给毛泽东和张闻天。
当晚,毛泽东、张闻天、博古、王稼祥、陈昌浩来到周恩来住处开会,并通知徐向前速来参加。
大家的表情极为严肃。气氛压抑。平时比较随便的毛泽东,脸上也收敛了那种诙谐幽默的神韵;他手指夹着一支烟卷任其燃着,而忘了抽一口,好像没有一丝烟瘾。
周恩来大病初愈,身体十分羸弱,半躺在草铺上,眼睛里溢满了难以言状的隐忧。当徐向前匆匆赶到时,他向徐向前致以深情的一瞥,徐向前也向他亲切地点点头,算是问候。若在平时,徐向前会走过去向这位尊敬的上级殷殷问候一番,但此时此刻,好像这个必要的礼节都须免了,因为关系着红军命运的头等大事代替了一切!
毛泽东对徐向前说:“就等你来了,我们现在就开会。”
张闻天宣布开会。他说:“国焘同志来电,令前敌指挥部率右路军南下,大家看怎么办?”
博古首先发言:“沙窝会议上,国焘同志是同意北上方针的,现在出尔反尔,是何用意?我认为这是他的一个阴谋,要把红军全部置于他的控制之下!……”
话说得极尖刻,似乎一针见血。坐一旁的陈昌浩听着似有些刺耳,脸色变得难看。
毛泽东向博古递了个眼神,让他就此打住。尔后问陈昌浩:“昌浩同志,你说说看?”
陈昌浩说:“如果可能的话,还是要说服国焘同志北上。”
毛泽东又问徐向前:“向前同志,你的意见呢?”
徐向前说:“我同意昌浩同志的意见。国焘即已下了南下的命令,我们也要想个办法。”
周恩来用力支起身子坐起来,扫视大家一眼,说:“那就再给国焘同志发电报,以我们7个人的名义向他劝谏。”
大家一致同意。
张闻天当即拟萆电文,毛泽东逐字逐句斟酌修改。
朱、张、刘(伯承)三同志:
目前红军行动,是处在最严重的关头,须要我们慎重而又迅速地考虑与决定这个问题。弟等仔细考虑的结果,认为:
一、左路军如果向南行动,则前途将极端不利。因为:
(甲)地形利于敌封锁,而不利于我攻击。丹巴南千余里,懋功南七百余里,均雪山、老林、隘路。康(口)、天(芦)、雅(名)、邛大直至懋(功)抚(边)一带,敌垒已成,我军绝无攻取可能。
(乙)经济条件,绝对不能供养大军。大渡河流域千余里间,亦如毛儿盖者,仅一磨西面而已,绥、崇人口八千余,粮本极少,懋、抚粮已尽,大军处此,有绝粮食之虞。
(丙)阿坝南至冕宁,均少数民族,我军处此区域,有消耗无补充,此事目前已极严重,决难继续下去。
(丁)北面被敌人封锁,无战略退路。
二、因此务望兄等熟思深虑,立下决心,在阿坝、卓克基补充粮食后,改道北进。行军中即有较大之减员,然甘南富庶之区,补充有望。在地形上,经济上,居民上,战略退路上,均有胜利前途。即以往青、宁、新说,亦远胜西康地区。
三、目前胡敌不敢动,周(浑元)、王(均)两部到达需时,北面敌仍空虚,弟等并拟于右路军抽出一部,先行出动,与二十五、二十六军配合行动,吸引敌人追随他们,以利我左路军进入甘南,开展新局面。
以上所陈,纯从大局前途及利害关系上着想,万望兄等当机立断,则革命之福。
恩来、洛甫、博古
向前、昌浩、泽东、稼祥
9月8日22时
给张国焘的电报发出后,毛泽东摸黑回到阿西驻地。想到自从懋功会师以来与张国焘打交道的种种经过,他深感这位“帅主”实难对付。张国焘之所以坚持南下主张,不愿北上,无非是自恃人多枪多;再就是红军左路率先北进而引诱了敌军势力随之北移,南面防守减弱,这就给张国焘南下带来了一个良机。由此看来,张国焘的大脑是绝对好使的——但他会以极端的聪明,干出极端的蠢事——红军会因他的贸然行动而失之交臂,酿成无法弥合的创痛!
不过,毛泽东还是这般苦思:在这个时候,在与张国焘关于战略方针之分歧的争论上,还是要多注重策略,能忍就忍,该让就让,不能采取任何过激言行;稍有不慎,将使红军内部矛盾激化,铸成大错!这段时间里,书信交驰,函电频催,真可谓“卿社稷元臣,忠言苦口,三复来奏矣!”
今晚又一封规劝电发出去了,但张国焘能改变态度,能接受吗?如果他不改变态度,拒绝接受又该如何办?……毛泽东思忖琢磨着,想找出一个万全之策。
“吱哑——”一声,门被推开了,闪进来一个粗壮的身影。
毛泽东回头一看,是彭德怀。
“老彭,你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啊!”
“有事吗?”
“陈昌浩命令一、三军暂停向罗达前进,被我拒绝了。”
“噢?!”毛泽东又点燃一支烟,“人心叵测啊!陈昌浩近日来左右摇摆不定,尤其接到张国焘强令南下的电报,他的情绪反常,依了中央怕得罪张国焘,依了张国焘又怕不好向中央交代。”
“他是张国焘的心腹,我们不能不有所提防。”彭德怀说。
毛泽东点点头,问:“一军团情况如何?”
彭德怀叹了口气,说:“情况不妙啊!由于没有向导,一军团在俄界附近被困住了。为防止突发变故,我们更换了联络密码,我已派武亭同志(一位可靠的朝鲜族党员)带着指南针去同一军团联系,务必把电台密码本交给林、聂。”
毛泽东听了,欣然地笑了笑:“老彭呀,有人说你是个粗人,我看你一点不粗!你是貌似猛张飞,心比头发细!”
彭德怀忧心地说:“懋功会师以来,我看张国焘的气味有点不正,中央和你老毛就不该对他一再谦让!现在他是得寸进尺,步步紧逼,闹不好会出大乱子……”
毛泽东苦笑道:“事到如今,我们也只能这样做,今晚又给张国焘发去电报,希望他最好能改变态度。”
彭德怀直言道:“我看毫无用处!“必须采取防范措施,来他个‘先发制人’!”
毛泽东一怔,问:“老彭,你说该如何做?”
彭德怀说:“我们的人马已经分散,一军团困在俄界,距这里有两三天的路程,而这里有张的两个军,如果四方面军要缴三军团的械,我们该怎么办?为避免和防止红军自相残杀的不幸局面,可以不可以考虑扣押一些人做人质?”
毛泽东思虑片刻,说:“万万不可!同张国焘斗,还是得讲究策略,处理不当,将酿成大祸!”
彭德怀说:“如果张国焘强制三军团南下,一军团就不能单独北进了,中央也不能去。如果一同南下,张国焘就可能仗着他的人多枪多,搞掉中央。”
毛泽东惊心地注视着彭德怀那张憨厚而倔强的脸膛,昏黄的马灯下,那身影那种神情俨如一尊石雕。他深知这位忠勇的助手的谈吐绝非危言耸听!弄不好,那就是事实!于是严峻地说:“如果张国焘这样做,那他就是一个十足的野心家,阴谋家了!”
彭德怀说:“为谨防他搞鬼,我才密派十一团隐蔽在中央与军委驻地周围,以备万一。”
对于这种防范措施,毛泽东自然晓得。笑着用手指点着彭德怀的脑壳说:“只要有你彭大将军在,天塌下来擎得起啊!”
接着又说:“同张国焘打交道,是要多有几个心眼。如果不遇到张国焘闹别扭,我们的情况会好得多,现在大家的时间和精力都耗费在解决所谓的分歧和纠纷上了。老彭啊,越是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越要注意做好团结四方面军的工作,要记住一个‘韧’字,要学会‘忍耐’,不能学猛张飞,一触即跳。与张国焘打交道,要做‘牛皮糖’,撕不烂,扯不断!”
彭德怀紧绷着嘴唇听着,细细地咀嚼着毛泽东说的每句话的涵义。一转脸瞧见小木桌上放着两本小册子——哦,是列宁写的《“左派”幼稚病》与《两个策略》。他记得两年前,毛泽东先后寄给他读过这两本小册子,他还记得毛泽东在《两个策略》的扉页上写着:此书要在大革命时读着,就不会犯错误。在《“左派”幼稚病》这本小册子上写着:你看了以前送的那一本书,叫做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你看了《“左派”幼稚病》才会知道“左”与右同样有危险性。
彭德怀伸手拿起这两本小册子翻了翻,书皮早已磨卷得像麻叶片,文章中有不少段落用毛笔画了很多圈圈和道道,在不少页码的上端和下端注了一些批语,看上去龙飞凤舞,令人眼花缭乱——显然,只有毛泽东自己最能看得懂。
他笑着瞄了毛泽东一眼,好像是说:这两本书里有“韧”字吗?有“忍耐”吗?有“牛皮糖”吗?
毛泽东不置可否地回眸一笑。
嚣大者声必宏,志高者意必远。彭德怀当然晓得,毛泽东的雄才大略绝非是靠啃几本马列的书籍才有所施展和运筹的。他深谙毛泽东那种不把任何帝王将相看在眼里的农民式的伟人气质和那种立志主宰大地沉浮的坚韧不拔的性格。
毛泽东的性格和气质,并不来源于他的家教,在他父亲的眼里,他是个懒惰无用的不能继承家业并使之发扬光大的不肖子孙,他曾以跳塘相威胁来抗拒父亲的打骂和羞辱。
毛泽东的性格和气质,来源于湖南的韶山与湘水,除湖南人粗犷剽悍和我行我素永不服输的民,性之外,《水浒》给他以反叛精神;《三国演义》给他以智慧谋略;中国的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外国的拿破仑、华盛顿、彼得大帝、林肯……这些彪炳世界的杰出人物,都唤起他改造中国的勃勃雄心。马列主义的经典和古老的中国哲学,像一桌鸡鸭鱼肉蛋皆备的盛宴,一齐消化后变成他的血液。然而,当他袒胸露肚,躺在竹椅上摆动着大脚丫,间或说几句“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崽卖爷田不心痛”之类的乡间俚语和“臭屁不回向,响屁不臭”、“有屁就放”等不雅之语,也就露出了他怎么也抹不去的农民本色。
彭德怀之所以敬重毛泽东就在这里。他满腹经纶,却毫无文人气,面对失败从不绝望。秋收起义失败了,他没有绝望;宁都会议使他更惨,他虽痛苦却仍未失去自信。“失败了,不妨重来。”——他就这么轻轻地说。眼下的处境更是不妙,空气里已充满了火药味,他好像没有闻到似的。
毛泽东盘坐在一只破矮凳上,一手捏着烟卷吸着,一手不停地在脚面和小腿肚上抓痒:“老彭,再等等看,到时我们决不授人以柄,当会自行了断。”
彭德怀深吸一口气说:“好吧。你该休息了,我走了。”
毛泽东忙拦住说:“别走,你我都饥肠辘辘了,要搞点夜餐呷呷。”
话音刚落,贺子珍和警卫员吴吉清一人捧着一碗青棵面野菜粥端了过来。
贺子珍把一碗野菜粥端给彭德怀。
吴吉清把一碗野菜粥端给毛泽东。
彭德怀忙从贺子珍手上接过碗,说:“子珍,我和老毛谈事,闹得你们也睡不了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