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幽默心理和幽默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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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清醒的与执迷不悟的自相矛盾——以痴为美和以智为美(1)

一、清醒的自相矛盾——抒情的极化逻辑

人们研究学问、思考问题都要遵循逻辑规则。同一律、排中律、矛盾律这三条规律是从正反两方面要求概念的确切,保持概念的一贯、稳定,不让它含糊,防止在讲话、思考问题时,陷入自相矛盾或模棱两可。一旦陷入自相矛盾,说话就不攻自破了;如果模棱两可,不但对人没有说服力,而且自己也没法思考与论证下去。

《韩非子》上有一篇寓言:

人有鬻矛与盾者,誉其盾之坚,物莫能陷也。俄而又誉其矛曰:“吾矛之利,物无不陷也。”人应之曰:“以子之矛,陷子之盾,何如?”其人弗能应也。以不可陷之盾与无不陷之矛,为名不可两立也。

卖东西的先夸他的矛锋利无比,没有什么刺不透的,又夸他的盾: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刺穿它。以子之矛,陷子之盾的反驳,说明立论不得自相矛盾。但这是科学地思考问题的规律,而不是幽默的规律。幽默的规律恰恰相反,它不但可以自相矛盾,而且越是自相矛盾,越能出奇制胜。在这一点上幽默与理性思维是不相同的,但与抒情有一点接近。抒情和幽默同样是传达感情的,而感情则有一种模糊含混的特点,有时甚至是自相矛盾,例如臧克家的《有的人》:

有的人活着;

他已经死了;

有的人死了;

他还活着。

这是公然的自相矛盾,从逻辑上看完全与“小逻辑”的矛盾律作对。但是它一点也不幽默,这是因为虽然它自相矛盾,可一点也不荒谬,读者完全可以在第一时间把其中省略了的成分补充出来。完整的思绪应该是这样的:有的人活着,因为他与人民为敌,所以他实际上已经死了;有的人虽然已经死了,但他为人民的事业而献身,所以他永远活在人民心里。在这里,最突出的是诗人一以贯之的强烈感情,对人民事业的奉献精神是绝对的、永恒的,至于个人的生死则是可以忽略的。从这里,我们还可以感到某种哲理的高度概括。所有这一切都是十分深刻、十分严肃的。

我们再来看辛弃疾的《丑奴儿》: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搂,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这里的自相矛盾有三个层次:第一,少年时代,明明不知愁却要装出一副愁态来;第二,老年时有愁却不作愁态,反作通达态;第三,少年时代无愁作愁,而老年时代有愁而通达,双重的自相矛盾形成一个对称结构。这里自然不能说一点幽默也没有,但并不太强烈,因为这种自相矛盾已经被作者清醒地认识到了,而且用明确的语言表达出来,因而也就不显得怪异和不协调了。作者把这种矛盾的变化,把人世沧桑、心灵通脱都讲清楚了,这种清醒的意识与幽默的虚幻性是不相容的。一切都交代清楚,没有逻辑的断层留给读者去补充,还有什么幽默的顿悟可言呢?特别是下半阕,矛盾在作者心目中已经调和了,什么样的忧患生涯都体验过了,因而与世无争,感情十分超脱了。就幽默感而言,由于矛盾淡化,消解得几乎已经不存在了。

由此可见,自相矛盾并不是构成幽默的唯一条件。自相矛盾首先要显得不协调、不自然,其次要显得不清醒、不自知,才能有幽默感。如果很协调、很清醒,那只能是抒情。

二、不协调、不清醒的自相矛盾——幽默的洋相逻辑

不协调、不清醒的自相矛盾在相声中用得很多。相声有一种“吹牛”模式,一上来就拼命吹牛,或者说自己本事大得不得了,或者说自己会说多少种外语,结果一试,驴唇不对马嘴。如果试下来,他本事的确了得,那就不是幽默了。幽默往往是吹得越响,洋相出得越厉害;或者是外语说得谁也听不懂,只有他用中文去解释才懂;或者夸自己胆子大,能舍己救人,危机一来倒求别人救自己了。当场现原形,最能显示其不和谐,最能产生一种趣味。这样的自相矛盾,就和抒情分了家,而走向幽默了。

但光有不和谐的自相矛盾,也只是耍贫嘴的滑稽而已。这种出洋相,往往不太经得起欣赏,正因为这样,一些相声演员的表演叫人发腻,这是因为,这种自相矛盾太肤浅了,太表面了。

要从滑稽上升到幽默还得深刻些,即不能是表面的自相矛盾,而是积淀在人类心灵深处的矛盾。例如老作家孙犁在一篇散文中讲自己分了房子,装上了保险锁,但每每忘了钥匙放在何处,因而闹到不得不请人从窗子爬进去,把自己弄得很狼狈。这引起了他深深的思索:明明自己家中并没有什么让小偷眼红的东西,但还是甘心忍受种种不便。由此,他得出自己莫名其妙地把自己锁进一个小世界,给自己找麻烦的结论。

孙犁在这里强调自己可笑、可怜,同时又以此揭示了一个很有普遍性的道理,那就是人往往不是去驾驭习惯,而是反过来被习惯所奴役。这就使得他的幽默感深邃了。

在流行的相声节目中,能达到这样深度的作品是很罕见的。这不仅仅是相声演员的局限,而且很可能是相声本身的局限。相声本身是倾向于滑稽的,过分深刻的幽默并非相声之所长,所以侯宝林先生不主张不加分析地把幽默引入相声。也正是因为这样,相声的容量有限,所以这几年遭到对之期望过高的观众的苛求。

三、着迷到感觉不到自相矛盾

著名的小品演员如陈佩斯、赵本山、宋丹丹、黄宏、郭达所演的角色,都有自相矛盾的特点。这些角色几乎无一例外地都处于令他们十分尴尬的矛盾之中。在品格上,他们是赖皮而又善良,自私而又天真。他们被生活甩出了正常轨道以后,力图恢复甚至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和自己的自尊;但是,他们的智慧和能力不高,可偏偏又十分自信,自作聪明;其结果是他们越是执著于自己的小聪明、小诡计,越是置自己于尴尬的境地。这些气壮如牛的胆小鬼,见多识广的土老帽儿,常常在自以为得逞之时自食其果,或在飞来横祸中碰上飞来红运,或在自讨苦吃之时却自得其乐。

小品的好处就是角色处于矛盾之中而表面上不自觉,傻就傻到底,土就土得掉渣,他们活在尴尬中感觉不到尴尬。他们往往有一点着迷的感觉,这种感觉,使得他们把痛苦当作欢乐,把失意当成得意。他们越是着迷于自己的清醒,观众却越是看到他们的荒谬。他们的可爱就在于被自己的着迷迷住了。优秀小品演员的幽默感之所以比较深刻,就是因为他们一直沉浸在那种着迷的境界,享受着美妙的错觉,把理性审视的任务留给了观众。以广受观众喜爱的陈佩斯而言,他所演的角色就是一个典型:那就是赖皮、傻蛋,智商很低,可又得意于掩饰自己的丑事,想出风头,充好汉,甚至当英雄,可是每一回都被他自己的积习、心理定势和动作模式所破坏,但他的动人之处恰恰就是他的“执迷不悟”。